第6章 介眉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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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澄清月,草蔽繁霜,转眼新春吉庆。禁中喧腾,便连内人都换了鲜亮的褙子。然而总不似市集间真正的语笑喧阗,人声鼎沸。见爆竹起火,杂耍相扑,观络绎不绝,夜灯不熄。顾贞献在廊下远眺宫墙尽处,仿佛是一大樊笼,竟然也一时找不出。背后忽泛起暖,她顾首去便略略矮身,“官家金安。”他今日戴翘脚幞头,肃穆中一抹俏皮。他负手与她并立,“真是忙里偷闲啊。若不挑这个时辰,推说饥肠辘辘,恐怕还在前头敷衍中枢的栋梁。”贞献忍俊不禁,“膳早已备妥,只等官家驾幸。”
他则摆了手,“这倒不急。我早前遣人去孜阑问令妹意,她当真给出答复,我颇有疑虑。”贞献霍然抬首,“莫非她执意入禁中?”今上抹开她紧蹙的黛眉,“天家尊贵,也不是人人甘之如饴。她所属意者是沈惟恭。”她的禁步猛然晃动,束腰的彩缨应风而起,他见状便修补道:“她毕竟是你四妹妹。宗亲中头婚寥寥可数,我便想在世家中甄选。不料她所钟意的……这无妨。即使有万全之策,尚会有百密一疏。”
贞献沉思良久,才醍醐灌顶般回应,“竟是如此。从前沈氏登门多会敬赠拜帖。马球雅集她总央阿娘允她一同去。阿娘还道她心思缜密,懂得未雨绸缪,不想也是为了情分。”今上替她拢严狐裘,系牢带子,听她释然道:“妾与沈氏并无怨愆,再三毁人姻缘恐不善。若两家均有意结亲,妾岂生事?”今上搀她回内阁,“谊礼之事她尽都了然。尤其是妾遇妊一例,她亦不在乎。”贞献侧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或许是她的福地洞天,会庇佑她……”
他忽而来握她的柔荑,“你可有悔过?若最初我不曾插足,你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娘子。”贞献哂道:“秉性难移啊,官家竟不知?”今上则觑她,“他不能给,我亦给不了。我多番追问,断然是我心胸狭隘。在你之前我业已行昏仪,前后又册数个嫔御,你却从未提过一字。”她仰首,仔细端量他一刻,引得他发怵心虚,“那些娘子……只是我按规矩所纳。”贞献不禁笑道:“妾又没说您什么,瞧官家这样子!难道妾是悍妇,会河东狮吼?”
今上立刻否定,“自然不是。前些日你将闺字告知,我极欣喜。只我的表字这数载同样是不曾有谁称谓的,如此算是我略略答谢你。”贞献为他斟茶,“妾一早便知晓。”他蹲下身,随手接过她的龙凤团茶,“师长故去,孃孃过世,这表字便也雪藏起来。”她覆手过来,“死别是无解之题,也是终天之憾。妾知官家敬重太傅,孺慕孃孃,而今四海同风,八荒太平,他们定都十分欢忭。”他顺势与她十指交握,“迢迢,在我身边罢,一直陪着我。”她张臂环住他,“妾甘愿如此。”
坤宁殿。崔寿衡与继母相见。她生母早逝,后续弦的胡氏是厚道人,往常也投契。来了只拣吃食的小事,偶尔逗笑打趣两句。待摒退下人后,崔寿衡才恹恹道:“娘子可知我今处境窘迫?”胡氏忙将贡茶搁下,“圣人何有窘迫一谈?可是为顾娘子?”崔寿衡苦笑道:“真不知坊间如何编排我。从前是木桩子的脾性,如今开悟成另一副样子!在我面前装痴充愣,官家面前更是百般痴缠!”胡氏讷讷道:“这倒不像贵女,听起来是瓦子中的行首了!顾氏正系便这样不堪?”
崔寿衡枉自叹息,“不意长辈也不能体谅。官家至今亟有尊顾之意,我无出,免不得落人口实。”胡氏慨然道:“圣人无嗣,禁中娘子亦无嗣。即便顾氏曾为官家诞育一个皇子,如今亦夭折于襁褓,是她无福。”崔寿衡遽然抬声道:“那若是襄王之死……”胡氏对此言犹疑,重新问她:“襄王乃皇长子,官家寄予厚望,由此才抚圣人膝下,真相可是如此?”崔寿衡暂定心神,“我是与官家一体的国母。即使哪个娘子格外获宠,尚且不能僭越。”胡氏睨她半晌,“圣人若有私怨可与妾说。”崔寿衡转眸,清凌凌睇她,“娘子当真会为我着想?那如何不允三娘子入禁中?”
胡氏黯然一刹,矮膝请罪道:“徉姐儿蠢笨,怕只会给圣人添乱罢了。”崔寿衡轻哼一声,也不叫起,由得她屈着身,“恐怕是娘子您舍不得!爹爹多巴望家里有半个争气的!”胡氏只好提裙拜倒,双手合起顿首,“请圣人恕罪。原徇姐儿是最妥帖的,只圣人……”崔寿衡砰一下拍案,“你当官家是甚么人?她的生母是贱籍,原是伺候吾阿娘的,后送给爹爹做通房丫鬟,你偏要提她!是在羞辱吾,还是折辱吾崔氏门庭?”胡氏不得已,只能做小伏低,“请圣人息怒。都是妾莽撞失言。圣人懿德昭彰,家中姊妹都逊过百筹。妾粗钝,更是养不出一个窈窕淑女。以是徉姐儿许配寻常举子就好。”
崔寿衡讥诮道:“你好眼界啊!我还道她育自簪缨,怎地养出一个懦弱的性情?万事都落在后头!原是心气儿低,嫁举子都足意!”胡氏闻此有怒,然而仍旧是忍耐,“多谢圣人教诲。”崔寿衡略有慰藉,虽有个头痛的大患,但于诸子弟中却很扬眉吐气,“请娘子转告爹爹,务必看紧了顾氏,一旦有差错,莫要轻纵半分。”胡氏眯着眼,虽听得了却不记下,于是亦笑吟吟说:“圣人垂诫妾必谨记,定然一字不落禀告官人。圣人要多加珍重。”崔寿衡嗤笑一声,“自然!爹爹在朝只有虚职,连同门生也都不受器重!除却吾,谁还能给崔氏一族增辉?嫁举子的三妹妹?”
心高气傲到了极点也便如此罢。胡氏原想好心提醒一两句,只到现下也无甚好说:“圣人是崔氏的荣光,是姊妹的典范。”可惜她是银样镴枪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幼撑门面,及笄便赐婚恪王。恪王实在是冷灶,一直默默无争,规行矩步,不受先帝殊遇。一场瘟疫使得庄王病死,而同年衍王复跌马而终身残疾,恪王便幸成储君。坊间都称他后福无穷,只要寿命过长,体肤无缺,什么是等不到的?连九五之尊都能平白等来!
新年稽首,总还是不改的。初二命妇齐聚,先由嫔御们参拜,以顾贞献为首,纷纷拎裙跪倒。而崔寿衡始终端详着左首的顾氏,仿佛是寻找某些疏漏。然而并未有。她尤礼数周全,满盈着敬意。嫔御无爽,圣人却足迟半盏茶的功夫才蠲礼。顾贞献心下有计较,自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微动也不曾有。不过这倒引起诰命们的质疑和诧异,不时有人伸着脖子向内窥探,妄图看出丝毫异样。寿衡赐密云龙团,嫔御欣饮。
荣淑郡君喜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这等名贵之茶,便也只有坤宁殿才有罢了!”薛才人亦道:“这便是以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来吃的龙凤团茶?”宋才人见状不禁感慨,“《大观茶论》中说:采择之精,制造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这龙凤纹饰只圣人可用,果真是好的。妾等大有口福,在几岁之前,虽宰执而未尝辄赐,惟郊礼致斋时才有一饼。”薛才人转看顾贞献,“要论茶,顾娘子才是行家,怎么您只言不发?”顾贞献笑道:“单论这一盏清茶却不足够了。只官家尊爱圣人之心,千金难购,是妾等欣羡万一而不可及的。”
人前的体面要是要做,崔寿衡亦眉开眼笑,“顾淑仪愈发巧言了。怪不得官家疼你,说要你襄助吾处置宫务。”顾贞献停顿一瞬,旋即起身,“官家恩信,妾原不应辞。只时感乏力,恐心力不支,有碍于行事,望圣人体恤,代为请辞。”崔寿衡微笑道:“这是说笑了。论恩典,论雨露,论平日御见的次数,顾娘子都当仁不让。如何到了此刻要旁人来代辞?”外间的命妇听得真切,顾贞献则不慌不忙,“妾才薄资浅,全仰仗官家怜悯才有今日。圣人这般讲真真是要羞煞妾了!”
崔寿衡则不顺水推舟,“眼见你气色红润,便知是调养得当。唉,有官家开金口,特许专攻女科的陈御医为淑仪疗,你们瞧瞧,便连吾都艳羡!”顾贞献垂首,“有疾方见医。若非不适日渐,却也用不着御医千金手。妾盼圣人康健永年,终与疾不相干。”崔寿衡神色一滞,终究是暂且停下,“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淑仪侍官家日短,不修德而专修言,可是如此?”顾贞献立时起身,向主座拜下,“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妾不知罪愆何处,请圣人诫妾,后必反躬自省,面壁思过。”
四座寂静,似乎满殿只有她二人。崔寿衡思索须臾,方闲闲开口:“专心第五。淑仪有所省,可有察?”顾贞献深吁一息,沉然道:“妾顾氏,熙宁二年受聘入宫,蒙圣人赏识,诏为修媛。逾一岁生襄王,交圣人抚。其中自察,未有罔顾礼法之处。惟有一例,妾意非身负景行,德比贤妇,无持务之所擅,固辞列崇班之位。圣人欲行过继之礼,妾无堪过誉,故辞。而未几襄王身殒,妾哀惘失禁,故闭门两月。此间虽蒙圣人牵怀,甚有亲访,而以乱头粗服为辞。妾驽钝,请圣人指教。”
崔寿衡轻哂:“吾言专心之义,淑仪何顾左右而谈?”贞献莞尔再拜,“妾惟官家一心而已。”然而崔寿衡的千言难皆被截断,今上着赭黄纱袍,戴冲天翘脚幞头而来,先是去搀贞献起,“朕闻圣人要鞫审顾淑仪,故亲来观之。皆称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朕既厚待淑仪,圣人岂不知专心与否?”正说着,他于广袖下将鎏金八仙手炉传给她,“外间命妇尚在恭候。圣人固要审,也要见时。”他又加重两分力道,才扶住颤栗的顾贞献,“圣人莫非是因朕近日的厚待才刻意如此?”
崔寿衡自然不认,“妾为小君,禁中得失并非儿戏。亦不是官家格外爱惜就可抛礼法而不提的。”今上也乐得和她辩一辩,“请圣人言明。”终于,崔寿衡只得翻开旧事,“譬如淑仪为旧情阻断姻亲之约。”今上恍然,顷刻笑道:“耳无涂听。圣人只知告诫旁人,却不知自省。张氏媒断盖因两家有隙,与淑仪何干?”崔寿衡直直凝视他,“当真是这样?倘或官家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谁堪挡之?”今上则轻笑道:“朕是君,何必干预臣下之谋?若圣人于朕有怨可到御前辩。公然诘难顾淑仪又是何意?”崔寿衡沉默半晌,“妾不曾诘,反倒是淑仪很当真。”今上侧首示意贞献去坐,“圣人机敏。自知适可为止,过犹不及的道理。”
这场谒见便不欢而散,到最终圣人猥自枉屈,连同免礼二字都吝去谈及。顾贞献早早盥洗,想为做脸面,他正月多半要歇在坤宁。却不料三更前后人影摇曳,她掀幔见今上正脱了外襕,“吵醒你了?”她忙要下榻,却被他阻住,“陈中陵说怎样?怕是又要积寒。”她笑了笑,“无妨,倒害官家连衣裳都未换便赶来救急。”他抚着她的鬘发,“我听弘典说在施礼时便发了难。”她颔首,“并不算罢。妾等拜圣人原就应当。”他掀开棉被,手覆在她膝头,“让我瞧瞧。”
她燃起两盏油灯,任由他卷起裤腿,虽有淤青,但也很淡了。他轻轻摩挲,“一定很疼罢。我亦曾受过罚跪,我感同身受。”她捧着他的脸颊,“是先帝?”他不置可否,“是我的差事办得不佳,不比三哥。”顾贞献则不以为然,“诸实务官家都着手晚,谁也不是天生便会一切事宜的。”今上纳罕,“你听过从前的事?”顾贞献应道:“耳闻而已,先帝在朝时庄王与衍王两足鼎立。”他褪了履上榻,与她一并躺着,“不止这些。我生母早逝,虽过继给了孃孃,却处处不如衍王。”顾贞献笑道:“官家不会不如他。”
如此斩钉截铁的话,就像是笃信着她的天神。他侧首,气息便撒在她脖颈间,呵得她痒,“彼时你正待字闺中。”她成竹于胸,“都说耳闻不如目睹,可相信一件事、一个人,或许并不需要眼观。”今上侧过身,“你我相识不久,你就这样信我?”顾贞献仔细琢磨,“前世缘,今生果。官家可信涅槃与因果?”今上则调侃道:“从前的我如何?你又如何?”她当真停顿了好一会,像是在编造精辟的说辞,“错过了。妾囿于过往,官家却尽心竭力地护佑妾。”她的眼眸锃亮,像是漆黑苍穹下光芒闪烁的星子,“官家信吗?”他只当笑言,“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讨恩赏。一辈子那么长……”她擦去目眦旁泪珠,“对。亏欠很多,怎么也偿还不来。”他感到异样,从后圈住她,“贞献,你为何伤怀?是做了带凶兆的梦?还是近来不顺心?还是圣人私下刻薄你?”
她骤然扑入他怀里,泣不成声。她像是烫手的山芋,似一件棘手的差事,弄得他里外不是。直到她暂定,他方喊了内人掇水,递了一方打湿的绢子给她净面,但周而复始,安慰的话惟独二字:不哭。再加以点缀莫若:别怕。他果真木讷而迟钝,呆板质朴。先帝便曾当众褒奖他不开情窍,无有欲念。皇子们一概在先帝前正儿八经,但私下酣醉畅饮也会谈及床笫。彼时他尚未娶妻,只听他们矜伐夸耀,说自己如何“得意”,使得内眷不迭告饶。他未体察妙处,只觉折磨他,又苦了贞献。他悉心擦着,“你同我讲,究竟怎么回事?是崔氏私底下罚你了?”她否认,蜷在他怀里,“官家放心,妾不会再犯糊涂了。”
然而这一场闹剧持续到了第二日,乃至第三日。今上将书麟阁上下概‘审’三遍,见确不曾有她真正伤怀之事,方才罢休。然而他仍不安心,便去请教他曾经的伴读,今中书舍人卢亦臻。他对今上不问苍生、不问学问的态势感到奇怪,“官家究竟在问什么?”今上打算豁出去,“长善,你与令正乃贤伉俪,和谐无两。她可有突发哭闹之时?”大抵是他发问,即使是荒谬也要谨慎作答,卢亦臻磕巴道:“臣……这个……拙荆乃名门贵女,安可如市井泼妇一样纠缠?女儿家心思细腻,敏而多察,说不准何时便伤春悲秋,实在难以揣测。”今上则追问:“人总不会无缘无故伤心。”
卢亦臻是一过来人,他高深道:“此言差矣。女儿是水做的。伤且哭,喜且哭,感且泣,个中缘由且多如牛毛。依臣估计,官家此来恐怕是为书麟阁那位?”今上立刻板脸,“卢卿,今日事毕,你且跪安罢。”卢亦臻忍笑道:“您与她正是天生一对。她严谨,您沉肃,垂范黎民正好。”今上乜斜他,“干卿底事?你妄议朕的娘子,小心朕论你的罪!”卢亦臻若无其事,“不敢。微臣这便告辞。”
他该日到书麟阁时,顾贞献正在翻阅一本茶经。她嗜茶,也酷爱此道。只等他在对案落座才知来人,亦并不拘礼,“官家。”他探看一番,是一幅茶百戏,“前日在坤宁殿圣人赐了龙凤团茶?”顾贞献仍在翻着,“是。官家怎么问起这个?”他了悟道:“今岁贡茶数少,一合二十饼。因此禁中只赏了圣人十饼。至于书麟,则是从福宁拨出的份例,因此只有三饼。你是恼我将御茶皆赐子童,她拿出宴客,你觉我恩赏不均,你又一向精于茶道,我不该不给。”她听愣了,“什么?”旋即她自顾自的分说:“一点茶饼子,妾就这么狭隘?值当为这个烦恼?暂且不提历年只有圣人得过赏,便是论品第位次,也该圣人独享。龙章凤姿,凤喻中宫,若官家赐予妾,只恐圣人多想。”
今上则不觉为奇,“前龙凤多时,爹爹也常赐给受宠嫔御和肱骨之臣,不碍的。”顾贞献则将煮好的顾渚紫笋端给他,“可妾并不想处处与圣人争锋。这样会给官家添烦扰。”今上不意她的直接,尚缓一刻,“你疑她谋害琛儿,如今是打消疑虑了?”顾贞献说不,“善恶有报。今无真凭实据,只是暗中揣摩。圣人是官家发妻,我朝国母,于公于私都应瞻仰敬顺。”今上否认,“可她在攻讦你!那日……众目睽睽,她竟想翻出陈年过往,欲在命妇前损你的颜面。”顾贞献一笑,“若妾背倚官家与圣人分庭抗礼,官家竟会赞同?”今上叹息,“我只是惧怕。她从来宽怀,待人接物和善无比,怎么会忽然转变?那日凶神恶煞,字句摧杀,她身为女子,怎不知不专就会毁人一生?”
好熟悉的话。她忍下泛起的苦楚,重启笑颜,却见他忿然道:“你不要瞒我了!自你受册我屡次问起圣人待你怎样,你均说好,原都是敷衍我的!”她颌首低眉,“或许圣人确是厌恶妾。”他端详她的手指,“穷冬腊月,她要你仅着单衣为琛儿抄经祈福!你怎么熬得住!”她回握住他的手,“往事不堪回首。官家怎么一味地提起?昨儿那盘棋还未下完,不如此刻续上?”
他拗不过她,最后还是一块去对弈。论她这手谈的本领,果真是不如做茶的精细。不出所料败局已定,她顿悟,“呀!我走错了,我要重走!”他按住她,“不能悔棋。”她像小孩儿家耍赖,“我不是悔棋!是下错了呀!”
于是晚膳前下,晚膳后下,统共十余盘棋,顾贞献一局未胜。她满不乐意,“官家就不知让让妾。”他在旁纳罕,“不是你说要我倾尽全力?必定不要通融?”寒蝉端了莼鱼羹来,顾贞献随口道:“我不吃这个。膳房怎地此刻送来?”今上瞥向内侍,见有些脸生,寒蝉为难道:“圣人说官家喜食鱼羹,于是漏夜送来。还说……请官家与娘子早些歇息。”今上挥手道:“太晚了,朕也觉腥,撤下去罢。”待人离开顾贞献才取笑道:“官家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哪里是要您尝这羹汤呢?”
今上以指弹她额心,“你如今胆大了?敢拿我打趣?”她向后畏缩,却被他一臂环住,“当心啊!后面是书案。”她顾首看,果真差点抵在尖角上,还心有余悸地惊喜道:“还是官家眼疾手快。”他顺势揽她去卧榻,贴心地替她放下纱幔挡光。他方正,或许入眠的姿态也训练有素。顾贞献凑在他身边,他侧首便咫尺之遥,“怎么?”顾贞献意味深长道:“官家对妾无兴致?”好没头绪的话,他皱眉反问:“还是为手谈?这与兴致有何干系?”她蜻蜓点水地啄在他唇上,撩动他的心弦,“如今呢?”他这才醒悟,“三日前才有,过勤对你身子不好。”她尤坚持,他却摒开她,“别乱动。”她背过身,当真不再兜搭他。好似不久他环在她腰间,“迢迢,别恼。”
大抵便是这一句彻底破掉她的心防。很多事压抑过久,成为一块墓地,一条疤痕。秦碣,高坐明堂的天子,也曾是她不愿顾首的过去。
——
入梦。清晰可辨,她仰在罗汉榻边奄奄一息。跪于正中的是毛院判,不停用宽袖掖汗。他很快赶来,还戴着通天冠,“啾啾怎样了?”她泪已连行,“她不成了。”他卷袖替她抹泪,“会好的。”他素来不会慰藉人心,拙笨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毛立!你必得保住益国公主!”院判郑重地泥首,“官家恕罪,公主有先天心疾,实在难治,微臣无能。”今上怒极,“去!去传四位御医共诊!”她牵住他的衣袖,“官家……这不合规矩。”他放缓了声调,“淑妃!你一辈子死守这所谓的规矩,你得到了什么啊!”她混浊的眼眸再也发不出丝毫亮,正似枯木不逢春,形容枯槁,“是妾的错,全是妾……”她发狠咳嗽起来,寒蝉在侧为她慷慨陈词道:“官家!娘子她也是无法!她一生都是为顾氏,身不由己……”
他于心不忍,摒退若干人等,“贞献,不要自苦了。”她撑身要起,泪水打湿前襟,“是报应不爽,妾就要去了。是妾对不住您,我错的太深,已然无法回头。”他覆她的手,“若非我一意孤行下谕册封,便不会令你与谊礼生离,你终年郁郁寡欢,才致病痛缠身,如今积重难返,全是怪我。”她费力地摇头,“恶议是您止住的,这数年您暗中维护,妾却至今才明白。珠玉在侧,我却视若无睹,执念焚心,终究两手空空。可惜……您的儿女,妾一个都留不住。”他包裹着她的手,攥得牢牢的,像是她即刻就要逃走了,“是我们的子女。”
她抱憾无穷,“瑜儿……原以为能见他成年娶妻的。”他的泪也滚落下来,“是我,是我没能护好你和孩子。”她抬起双臂,珍爱的环着他,“琛儿、瑜儿、瑁儿,云声,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就要去与他们团聚了。”他回抱住她,“不,阿献,你不能走!”她勉强一笑,“这么多年,规矩和名声就像横亘在你我间的一堵墙,我怎么也移不走。沈璨之事断然是妾做错了,但妾属实无策。顾家以我难愈,不可进御,才命我荐他人以代……我受家族金玉之养,必定为家族死而后已。”
他擦了擦泪,尤当年模样,“阿献,你瞧一瞧,自你入禁中二十载,我可有旁出子女?”她琢磨半晌,“原是如此……我负官家太多。”他摩挲她滚烫的脸颊,“活下去,慢慢偿还我。”她的手愈发失力,“我太累了。我以官家为孽,以谊礼为福,却不料……是反过来的。我亏欠你良多,此生已尽,殊望来世,结草衔环……”
猛然惊醒。粘腻的汗水紧贴中衣,忽而有人触碰更是骇人一跳。他趿履下榻掌灯,“你怎么了?”她抹开泪痕,费力吸了两下鼻子,“做了一个凶梦。”他揽她躺回去,“瑜儿是谁?”她怔愣刹那,随即答说:“是谁?或许是一梦中人罢。”他唔一声,仍旧半信半疑,“我命人熬些安神汤给你?”她似乎不太需要,“不必了。我略歇一阵就好。”他才熄灯躺下便语出惊人,“瑜儿是你的孩子?”她心惊胆战,却尤平复着心绪,“梦醒了,妾不记得了。孩子不是捏泥人,凭空造不出。妾从何得来的瑜儿?”
很久过后,她以为他业已入寐,他亦以为她在眠。一番周转,几度春秋。他轻声道:“你问前世,叹今生,我曾以为尽是虚妄,但如今我大抵信一些了。”
她肩膀震动一下,连气息也不平稳。然而他却未拆穿,“无论前尘当下,我总是不想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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