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炎玄十七年，腊月初九。

        兵荒马乱，皇城一片血色。

        曾是先帝最为亲重的宁安王谢霍，在先帝崩殂之时，于皇城企图夺权篡位，被永胤王谢珩率军镇压，谢霍战败后，被割下头颅，高挂于城门之上。

        宁安王城的天，意外的阴沉，天上忽然飘起了一场大雪，本该银装素裹的王城上下，却掩不去一股血腥之味。昔日里热闹的王城，如今已是人烟荒芜，显得格外的清冷。

        在这落魄至极的景象中，一辆马车踩着新雪覆盖的大地，地面发出粼粼声色，最终停在了王府门前。

        府门紧闭，府内静如死水，如同从未有人住过。谢御令人将府门狠狠撞开，入眼处，一位女子身着梨花白花枝暗绣的衣裳，外披素色狐裘，三千青丝入墨瀑垂落。

        只见她背对着府口之人，正要踩上那通往空中悬挂着圆头木绳的云木椅子。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瘦弱嶙峋的身躯不时颤动，墙壁上映着微弱摇曳的烛火，让这颤颤巍巍的女人更加凄冷。

        此人，便是宁安王妃，靖阳侯的嫡长女，曾经一世英名、众人仰慕的怀化大将军之女，萧映。

        如今，落得这般凄惨模样，被门外之人见着一清二楚。

        “且慢”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低沉之响，萧映缓缓转身，对上一双晦暗瞳眸。

        那人身上沾了些风雪，玄色盔甲包裹着魁梧身躯，银片在白雪皑皑之中发出刺眼光芒，无时无刻不透着森冷。

        萧映怎能不认识此人，只是多年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满腹情深的少年郎，眼里多了几分薄凉与冷漠。

        男人令人将那自缢的工具给撤去，冷眉横皱。

        她见此情景，自嘲地笑笑，眼里的光芒涣散：“大将军是要亲自处决我么？”

        宁安王谢霍反叛惨死，消息传来之时，王城上下顿时大乱。所有平民百姓争先恐后地从城门逃窜而出，就连府中的侍卫丫鬟，也纷纷逃离而去，她身旁再无一人。

        事发之后的一日之内，谢御的马车风尘仆仆停在了府前，他身上的盔甲还未取下，浑然充斥着血腥之气，闻着这浓重之味，便让人知道，他刚结束一场乱战，萧映似乎能想象那厮杀的战面。

        谢霍战败，先帝遗诏公布于世，新帝便是那永胤王，先帝的外孙谢珩。早在先帝崩殂之前，武晋王谢御就投了谢珩，如今立下头等战功，谢珩封他为三公大将军，他手中掌握这至高无上的军权，也算是有了半壁江山。

        而她，作为谢霍的嫡妃，已经难逃死罪，萧氏一族也因她而受牵连，不是死，便也是生不如死。

        “圣上已赦免萧氏一族死罪，贬至蛮荒，流放千里。”谢御冷沉的声音在十尺之外扬起。

        萧映深知，纵使谢珩赦免了萧家的死罪，也无关于她。

        她嫁入宁安王府的那一刻，便入了谢霍的族谱，如今她是没落的王族之人，没有任何理由再活在这乱世。

        “我代萧氏一族谢过大将军。”她的手突然从袖中扬起一把锐利的刀子。

        “映儿。”他眼眸微怔，声音低哑得颤抖，“当初你若跟我，不会是今天这样。我”

        萧映想到，曾经，是她先抛弃了他，也是她伤了他的真心，而他如今却依旧情深义重，帮萧家免了死罪。

        眼底的泪已含在眼眶，不知是悔恨还是伤心，刀子狠狠划向颈部的那一刹那，她心想，如若有来世，她一定不会听信萧雅所说的，更不会抛下他，嫌弃他，好好地跟他携手共白头

        “如若有缘来世再见。”

        男人快步上前想要制止，却未来得及如愿。

        他眼底的冷峻终于烟消云散，满目的疼惜再也掩藏不住，从血泊中抱起她的尸首，用手止住她身上的血污，动作像是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你怎么那么傻，我赶来就是为了让你活着，只要你跟着我，他不会动你”

        她听到这句话之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了气力。

        在最后之际，她微微闭上眼，倒在他的怀中，结束了这缭乱的一生。眼底的最后一幕画面，也是他死死抱着她，将她视若珍宝，从未怠慢过

        炎玄十年，五月十七。永安城。

        “听说了吗，武昭王世子突发重病，卧床不起，原本与靖阳侯府说好的亲事就估计要黄了。”

        “如今世子几乎成了个废人，这门亲事又是圣上赐婚，退婚是万万不可，两家人僵持不下”

        靖阳侯府前，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不断，再过几时，武昭王府的轿子就要前来迎亲了。

        这宫廷侯爵间的八卦，成了平民们每日饭后的谈资。

        武昭王建朝之前立过战功，建朝后皇帝对各地亲王有所忌惮，开始重用朝廷武臣。

        世子谢御虽是皇亲国戚，但在大燕朝，官大于爵的风气横生，异姓王族不断崛起，一些王族就算立功，皇帝也并不重用，甚至比不上异姓王族。

        萧氏一族便是其中的一大异姓王族。

        尽管谢家为帝王之家，谢御从小过得并不舒坦。他被武昭王寄予厚望，在军中磨砺，时常征战沙场，日积月累，在弱冠之年突然身患重病，一卧不起。

        “姐姐就不怕么，谢御是要死之人，他死后，姐姐也得跟着下去陪葬”

        “武昭王是乱世枭雄，杀过不少人，姐姐要是嫁过去，谢御死后，武昭王定不会放过你”

        “要不妹妹替姐姐受了这苦，姐姐只需在府内好好待着便是。”

        靖阳侯府，厢房内。萧映正昏沉地睡着，那模糊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脑海中传来，倏地睁开双眼，一派景象，是那么的熟悉。

        云令在她身边焦急地唤着：“大小姐你终于醒了”

        “云令，今天是什么日子？”萧映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啊小姐，今天是五月十七，您的大喜日子”云令支支吾吾地说着。

        看着眼前的此情此景，萧映蓦然反应过来，她回到了及笄之后与谢御的大婚之日。

        原来是她重生了。梦里，她听见萧雅跟她说的话，那不是前世大婚之前，她教唆她拒婚的说辞吗？

        前世，她因听信萧雅教唆，拒绝去冲喜，最后让萧雅如愿以偿嫁给了谢御。

        谢御醒来之后，发现身旁之人成了萧雅，勃然大怒，就差把王府上下给砸了个遍，最后是武昭王出面，此事才得以平息。

        后来，谢御病愈，前来找她当面对质，想要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已同意了宁安王的提亲，谢御不欢而散。

        犹记得，当时，天空中高挂一轮玄月，月光下他那双眼睛，红的就像是要滴出一滴血来。

        再之后，她就没怎么打听谢御的事，只从萧雅口中听闻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并不和睦，谢御经常身在沙场，回到府中，也与她分房而睡。萧雅一直无所出，被王府的人冷眼相待。

        哪怕是逢年过节，萧雅回门，谢御也从未陪伴过。

        数年之后，谢御大破西域，封官加爵，深得龙宠，成了官拜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

        再后来，朝中势力分化，谢御投了永胤王谢珩，先帝崩殂之时平了反叛的宁安王，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

        萧映闭目回忆起往事，只有懊悔心痛，如果那时她没有听信萧雅教唆，陪在谢御身边，是不是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

        回忆起前世的种种细节，她顿时醒悟，突然想起每一次，谢御登门时，萧雅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爱慕。

        原来是萧雅嫉妒使了心机，让她与谢御就此错开。

        但是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云令，扶我起来，给我好好装扮”萧映慢慢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丫鬟云令不解，先前自家小姐才因为不能接受这门亲事而晕倒过去，现在却马上哆哆嗦嗦地问道：“小姐，二小姐让我把凤冠霞帔放到她房间里了”

        “嫁人的是我，你把我的喜服放她那儿作甚？”萧映语气沉静，和先前的抗拒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是，二小姐跟我说，是小姐您不愿嫁，所以才”云令脸上浮过委屈。

        “不，我要嫁。我要嫁给谢御。”萧映匆忙走到梳妆桌前，让云令给她梳妆，“云令，你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好好的，小姐。”云令也赶忙行动起来，生怕耽误了什么，府内上上下下，马上进来许多小丫鬟，替她梳妆打扮。

        待一切大功告成，她换上那大红色金线交织的凤华喜服，戴着凤冠走至大堂，就看见一脸愁容的萧父和江氏。

        当然还有庶女萧雅。

        此时三人正在说话，萧映暂且停下了脚步。

        大堂内，萧冽面色如铁，声色沉闷中透着威严：“她好歹也是我怀化大将军的嫡长女，怎能嫁过去给人冲喜？就算是那人是世子，我映儿也不受这种委屈！”

        萧冽是大燕朝的异姓王，因开国之后功勋显著，加封爵位，靖阳侯。

        看着萧冽拒绝的神色，府上的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言语，只有萧雅站了出来：“爹，我同姐姐说好了，这门婚事，我替姐姐去。”

        萧雅此话一出，萧冽的眉眼暂时舒展，但转而又皱眉道：“胡闹，你去？圣上赐的婚岂能儿戏？”

        萧雅眼珠子一转，娓娓道来：“我听云阳公主说过，圣旨可以让宫中的人稍微做做手脚”萧雅说完，马上就凑到萧冽耳边，说了一通话。

        萧冽听后，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说道：“你姐姐若是真的不想嫁，那便由你替她去罢。”

        “不，我嫁。”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远远响来。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一名娇艳至极的女子。

        昔日女扮男装，舞枪弄剑的假小子，如今换上这凤冠霞帔，只剩下娇艳与楚楚动人。

        “映儿，你醒了？你这是”萧冽惊讶的同时望着自家女儿这副装扮，眉头皱得很深。

        “爹，我要嫁给谢御。”萧映不再拖延，直截地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这门亲事本就是圣上赐婚，萧家就算功高盖世，也不能抗旨。如今，女儿也不想让爹娘为难，嫁过去便是。”

        萧映从小被妾室给如假包换，当了十四年的庶女，直到妾室临走的那一天，才心有所亏道出了真相，她原本是大夫人江氏所出。

        萧家靠战功封官加爵，属于将门世家。

        家中无子，萧冽便把庶出的萧映当男儿培养，把嫡出的萧雅当大家闺秀来养，这一养就是十四年。

        萧雅知书懂礼，萧映习武弄枪。外界皆说萧映粗鄙，蛮横，琴棋书画，样样不及萧雅，没一个女子典范。

        在她及笄的前一年身份真相大白，萧冽心中才开始对她有愧疚。

        她话一出口，萧冽心中的愧疚更是万分，道：“你可想好了？这谢御如今已是重病在身，后半生都不只能否安当，你若实在不想嫁，爹让宫中的人对圣旨动动手脚，让你妹妹嫁过去便是”

        “不必了。”萧映果断答，眸中的神色未犹豫半分，“我和谢御本就有情分所在，自小青梅竹马，如今他有病在身，我定不能抛弃。更不能让妹妹嫁过去受罪。”

        萧映是女扮男装在军营里的那些年，认识了谢御。两人军中朝夕相处，互生情愫，是家喻户晓的青梅竹马，谢御更是在得知她身份之后，请求父王让皇上赐婚。

        萧雅看到萧映性情如此大变，眸中神色已经慌乱：“姐姐，我不觉得受罪，你若真的不想，我代你去便是”

        萧映扭头看向萧雅，眼神凌厉，前世她心性单纯，真就信了萧雅的教唆，不敢去当“替死鬼”，和谢御错过。重来一世，她绝不允许再出任何差错。

        萧雅望见她那抹凌厉的目光，心里突然开始“砰砰砰”地直跳。

        “妹妹的好心我心领了，私改圣旨可是死罪，我不允许萧家存在后患。”萧映淡定如铁，眸色坚定，和之前在府中死闹脾气的那个丫头全然两样。

        前世萧映不嫁，萧冽真的让宫中的宦官动了圣旨，她和萧雅名字只一字之差，那宦官把萧字后的映字给磨花了，名下之意非常明显。萧雅嫁过去之后，王府的人自知理亏，把这件事埋进了肚子里，萧家功高盖世，圣上并没有追究，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萧映这样干脆，江氏深吸了一口气，以为她是执意要委屈自己，来换得家族安宁。

        江氏满面愁容，自己的疼爱始终没给亲生女儿，她心里一直都不好受，想到她在军中受的那些苦，又想到如今要嫁与一个废人做媳妇，她难以接受。

        “映儿，你大可不必为了家族之间的和谐来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必为你妹妹考虑。你是府中的嫡长女，身份金贵”

        江氏话还没说完，外面的敲锣打鼓之声近了，门外的侍卫便匆匆忙忙跑入府内，报：“老爷，夫人，谢家的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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