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龙熄没想过长大后和宁雪繁的第一次见面是他光着身子，怎么说呢，这对龙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但入乡随俗，他知道这有点儿太冒失，按理说只有洞房夜才能坦诚相见，他们还没拜堂成亲。

        用浴巾遮挡住也没什么可看的下半身，龙熄满怀期待地看着对方，试探地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特地变成了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男孩儿面容稚嫩，只有四五岁大小，可绝非是宁雪繁记忆中的模样。银青色的怪物脸是多年噩梦的主角，他也不会忘。

        但除了那头龙，也没人会说这种话，宁雪繁注视着他，默默摇头，“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啊——”

        龙熄不死心地拿出黑珍珠，这是当时他戴的小饰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带在身边，丢了都要去找。

        “当时你还一直盯着它看，你不记得它了么？”龙熄说着说着，有些委屈，“有次它掉进了珊瑚丛，我进去的时候还撞到了角，你看……好吧以后你再看，现在不方便。”

        极罕见的黑珍珠在龙那里也不过是小玩具，大概跟普通玻璃球对于人的意义一样，没了也就没了，却因为有可能被人记住，就被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含义。

        宁雪繁缓缓走下楼梯，直到龙熄面前。他比现在的龙熄高很多，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望着手拿珍珠的男孩，再次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就是啊。”

        龙熄有些焦虑，他不开心的时候会用尾巴拍碎海底的沉船和巨石，现在没尾巴可甩，急得换了一种形态。

        宁雪繁眼看着眼前光着的小男孩儿骨骼增长身形变大，面容也发生了变化，转瞬之间，由一个孩子成为……成年人？

        之前他特地变小了几岁，方便跑路，但每次由龙幻化出人形就是如今的模样，看着不到三十岁，身上多出了龙鳞所化的月色长袍，头发微卷，五官立体而眼神深邃，像黑夜宁静的海面。

        有衣服穿了，龙熄终于敢起来，一下就显得比宁雪繁还高半个头。

        他急切地想去握宁雪繁的手，对方却向后退了好几步，眼神迷茫且恐惧。

        “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龙熄解释说：“清清，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但这些年我都没有忘记过我们的约定。”他的声音也从稚嫩变成了成年人的嗓音，因情绪低落而声音沙哑。

        宁雪繁害怕极了。

        什么约定？明明是他单方面的无耻要求，做人，不，龙怎么可以这么无耻，他怀疑自己当初如果不答应的话，就会被他卷起来拖进海里。

        这糟糕的人生他受够了，没有一日不是活在对未知的恐惧之中，宁雪繁目光逐渐恢复冰冷，他冷漠开口：“你，不是人吗？”

        “……”

        完了，这真的完了！！！

        老婆竟然连自己是龙这件事都忘了，龙熄激动地复述了当年他们相遇的场景，说什么海啸凶猛人们四处奔逃，大灾大难山海无情，一条小龙献出了自己的爱心，而宁雪繁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他摇摇头，“我小时候，从未去过那个岛。”

        “那我怎么知道你叫清清？！”龙熄质问。

        宁雪繁说：“我的小名并不是秘密，就连家里的帮佣都如此叫我。”

        “……”

        在来的路上，龙熄还在期待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好吧且不说洞不洞房的事儿，至少两个人可以手拉着手促膝长谈，分享这些年分开的时间内各自都干了些什么。龙熄自己好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也从未再接触过其他人类，他主要是想听清清的故事，想了解他的童年，认识他的朋友，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而此时此刻，面对完全不认自己的清清，龙熄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

        他颓然地说：“当时救你，喂了你一点龙血，以至于我这些年沉睡时，偶尔会梦见你。梦里的你，就住在这个房子里，我就是知道你长大后的样子，知道你从那么矮长到现在这么高……”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了啊，龙熄想到这就觉得难过，他低着头无精打采，习惯性地蹲下，将自己慢慢蜷成一团龙球。

        “孩子啊，衣服找到了，我……”

        忠叔的声音传来，宁雪繁下意识不想让其他人看到眼前这场景，立即扭头说：“忠叔，你先别过来，我和他有话说。”

        “他没穿衣服呢。”视线遮挡，忠叔看不见沙发边上的人。

        “没事儿，他……”

        看了眼躺在地上生无可恋的龙熄，宁雪繁说：“他不冷。”

        忠叔放弃过来，转身回房间。宁雪繁表面一如既往地冷静，“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如你所说，你是……龙，我建议你不要随便泄露机密，否则会被抓去研究。很抱歉，我对你所说的事情毫无印象，也许这是你的臆想，也许就算你真的是龙，也可能认错了人。我对你的真实身份并无太多兴趣，你如果没地方住的话，我可以收留你一晚，但我真的没办法收留你太长时间，我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语气无比的真诚，仿佛真的为龙熄着想。

        可这不是龙熄想象中的相认场景，他自我反思了一会儿，突然鲤鱼打挺一般坐了起来，脸上也浮现出了喜色。

        “我知道了！”

        都怪他心急，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儿。龙熄恍然大悟地道：“你是因为我迟到了所以才生气是不是？真的很对不起，我一下就睡过了头，醒来后才知道是多睡了两年。”

        龙也不像人类可以定闹钟，睡觉之前确实不好把握苏醒的时机，想到这龙熄就一阵后怕，这幸亏他醒了，要是迟到个一百年，眼前这么大的老婆恐怕早就轮回转世了！

        虞白哥哥说了一些人是嘴硬心软的，他们会用冷漠的外表掩饰自己热情如火的内心，清清生他的气才会故意不认他，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解释。

        宁雪繁的神情有轻微的松动，他微微抿唇，望着龙熄那墨色的瞳孔，冷冰冰道：“没生气，我从未见过你，如何生你的气？听你所讲，你要找的人一定在等你，如果你继续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他恐怕要等更久了。”

        “……”

        龙熄认定了眼前的人是他的清清，但在对方从始至终的否认下，不免有些松动。

        他不会认错龙血的气息，只是……世间现存的龙虽然不多，也是有的，如果眼前的人真的不是他救的那个“清清”，而是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别的龙，那……自己确实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一时之间，龙熄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胸膛处酸涨低沉，总之十分难受。

        “我不明白。”龙熄心里想什么都会说出口，初入人类社会的小龙崽还没学会伪装，他费解地开口：“不知道哪里弄错了。”

        是他进门的方式不对？或者是在做梦？

        “是弄错了。”

        耳边清冷的嗓音传入，好吧，龙熄还是不懂，但他不想留在这，于是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去想想，你……休息吧，晚安。”礼仪课上了好久，龙熄转身对宁雪繁道别，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宁雪繁深深吐出一口气，坐到了沙发上。

        地上的水渍没干，弄乱的浴巾旁边，是一套白色童装，刚才龙熄穿进来的。

        他比想象中……温和一些，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奸诈狡猾的恶龙说不定会装作无辜的模样，诱他深陷陷阱。宁雪繁见过一些扮猪吃老虎的成年人，在人与人的日常交往中保持着基本的警惕心理。

        更何况龙本就非人，人们对他的了解基于神话传说，谁知他性格究竟如何。说不定开心时会把人一口吞掉，放这样的东西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宁雪繁还没活够。

        他有父母，有弟弟，也有本应光明的未来，因为龙的存在而小心翼翼遮掩多年，如果那条龙可以放弃找自己，他就要继续自己的人生。

        他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忠叔又拿着衣服过来，他站在走廊处低声问：“清清，你们聊完了吗？”

        “嗯。”

        忠叔这才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地上浴巾，环顾四周，“那小孩儿呢？”

        “走了。”

        “走了？”外面的雨还没停，这么大雨……忠叔看向宁雪繁的目光有些复杂。

        “这，老爷他们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吧。”

        宁雪繁轻微地挑眉，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还是跟老爷商量一下吧，而且夫人慈爱温和，应当也不会责怪你。”

        “……”

        忠叔性格淳朴，观念颇古旧，称呼都是“老爷夫人”这种旧时词汇，宁家人听习惯了，没再纠正他改。可问题的关键是他这是想到什么地方了？宁雪繁微微皱眉，问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我以为……”忠叔实话实说，“是不是你私生子，那个，清清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其实，我家那边二十多小伙儿都有孩子所以那个你也不用压力太大……”

        宁雪繁深深地吸了口气，“忠叔，他不是。”

        “啊。”忠叔看起来仍有些遗憾，“不是的话，就算了，算了吧……”

        宁雪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嗷呜——”

        旅馆内，龙熄冲进大堂，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他难过，他崩溃，他浑身湿漉漉的如同落水大金毛，环顾四周没发现人，于是到了前台给虞白打电话。

        因为偷跑出去所以觉得愧疚，听到对面那沉稳的“你在哪”时，龙熄红了眼眶。

        “知道了，我真是被你气傻了。”听筒里传出对方懊悔的声音，“你在那等着，别动！”

        这间旅馆实则位于城市郊区，很少有客人，如今无人入住。

        当虞白匆匆赶回时，在一楼大堂的水池边上见到了坐在那里的龙熄。

        本来那里养了好几条锦鲤，自从龙熄住进来后锦鲤吃也吃不好，被它忍痛送给了朋友。

        虞白冷着脸走到龙熄面前，看起来温润无害的脸也浮现厉色。

        “你舅舅说过一个月才能离开这里，你……”

        然而，当龙熄抬起头看他时，却露出了一种非常无措、难过至极的神情。这下心肠冷硬的虞白也说不出什么，他在那双漂亮瞳孔里读出了仿佛被人抛弃的情绪。

        “早就跟你说过。”

        虞白还是没忍住，“别以为人类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了。”龙熄的声音闷闷的，他再次垂下头，喃喃道，“他不记得我，也不喜欢我，可是又能怎么办，他还是老婆。”

        虞白很想对把龙崽托付给自己的龙冽说，经他观察，龙熄欠缺的根本不是“如何更好融入人类社会”相关知识，而是应该去哪儿好好治治他的恋爱脑。

        “放弃了吧。”虞白这些天听龙熄给他讲故事都要疯了，他冷漠道：“你们又没结婚，他说不要你就不要你。”

        “？？？？？？？？”

        一阵强烈的威压窜出，水池里的水四处飞溅，吊灯剧烈摇晃，龙熄肉眼可见的愤怒，他情绪濒临失控，溢出的猛烈龙息使得整个大堂在虞白面前摇摇晃晃。

        “他不会！”

        龙熄红着眼寻找水源，发现旁边就是池子，干脆一头扎了进去，把头沉进水里拒绝再跟虞白交谈。

        生气了，龙熄的脾气不是一般人能哄好，虞白头疼地看着这一幕，动了动唇，但因为他也受到了龙息的影响，暂时还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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