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掩

开始还需借着小满撑着才能多走几步，后来叶风自己动手做了根粗糙的拐杖，时常拄着拐杖一个人在院子练步，没两日，已经能走好一会也不觉得吃力。

        迟遇在那日离开后传了消息回来，说要在外面耽搁些日子。回来时，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将手中一截形似曲枝的东西递给了老大夫。

        老大夫一瞧见那其貌不扬的东西，花白的眼猛地睁大了，颤着手接过，振奋中藏着不敢置信：“这是野虬朱？”

        小满问道：“爷爷，野虬朱是什么？”

        “这是一种据说长在仙境里的药材，通体绛红，能固本培元、洗髓锻骨，是难得一见的奇药。”

        迟遇道：“请大夫取一截作药，余下的大夫自便。”

        老大夫目光颤颤，尽量冷静了下来：“仙境也能被你找到？”

        “度朔山并非仙境，不过偏僻一些。”迟遇没再多言，转身问叶风：“这两日可有按时喝药？”

        凡人不知度朔山，叶风却是知道一些。昆仑山被称为第一仙境，自然便有第二仙境。这第二仙境便是度朔。据传度朔是座不定山，行踪难觅，无人见过山上景色，却传说山上有神迹。真真假假，不为人知。迟遇半身风尘回来，至少说明这山的确远。

        叶风发了会愣，不为别的，只是忽然觉得迟遇好似水上浮木，总在他要沉下去之时拉他一把。这个人面上冷淡，少欲少情，却十分心慈。

        童稚之言无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心定的同时并不会为此所扰。他是他，迟遇是迟遇，他不会求迟遇能待他如何，但若迟遇总是这样与他温柔，他就会有奢望。

        叶风收住心思，回道：“每日都按时喝药。”

        迟遇点了点头：“野虬朱能让你的身体尽早恢复如常。”

        这句话虽然只说到此，叶风却预感了其中分别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亲自端了熬好的药来，小心翼翼地生怕洒出一滴，对叶风道：“来，尝尝。”老大夫平常鲜少这样慈眉善目，此时是得了奇药，欣喜根本遮不住。

        叶风接过药来。药汁瞧着与之前的药没有什么分别，入喉却少了许多苦意，有些奇特的味道，像一种山果的汁液。

        老大夫目光炯炯：“怎么样？感觉如何？”

        叶风咽下了最后一口药，拉直了嘴角：“有点烫。”

        “……”老大夫咳了一声，“不急。”

        叶风垂了眼睛，能感觉到药汁顺着胸膛内里慢慢往下，一股优柔的力量似乎在身体内往复流走，很快带起一丝温意来，又渐渐由温到热，烫得整个人躁动起来。

        “大夫，他怎么了？”迟遇见他面色泛起酌红，蒙出一层汗来，唤了一声。

        老大夫摇头：“莫急。这是药性挥发，难免有点反应，过一阵子就好。”

        叶风咬了咬牙。身体内的感觉并非疼，却比疼还难忍，仿佛有无数小东西在骨缝间爬动啃咬，密密麻麻，抓不着驱不走，难受得很。

        他不惯在这种时候出声，尤其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只是独自忍着。

        身上不断发着汗，热浪一波一波在体内翻涌，强烈的感觉似乎幻成了火光，快要灼伤心肺。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中耳边传来了老大夫沙哑的声音：“你要是见不得他这样，就想法子让他断了知觉，你们修行之人不是会很多仙术么？”

        在这一声过后，叶风感觉到一股温和清凉的灵力从手心流入身体，冲淡了一直纠缠不放的热潮与幻疼。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

        意识却愈来愈清醒。

        不知何时，身下平坦的木板床悠悠摇动起来，伴着在体内游走的灵力滋养，整个人如落天外仙境，格外舒适。

        心绪与身体极度放松的叶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不是狭窄的小屋，是一江宽阔的绿水。远处峰峦层叠，两岸花树相映，脚下是一弯木船，在江水的波纹中微微摇荡。

        他站在小船中央，手被一人握着，那股让他身心安定的灵力正从相握的手中流过来。顺着那只修长的手向上，白色袍袖被风向一边吹去，再往上便是一张亘古如月的脸。

        迟遇闭着眼睛。

        叶风知此处不是常地，此身也应当非他实际的身体，他不仅心肺通畅，连活动都很自如。情况不明，但迟遇在这里，他并不担心，还能很有闲情地看着身前闭目的人。

        不知是不是最近多沾凡间烟火气的缘故，迟遇的容貌未有变化，却没了初见时的冷意。

        叶风回想起当初山间一瞥。他被执剑的身影惊住，说不出是如何的感觉，只像是拨开了一层黯淡的灰雾，猛然窥见了天光。他十数年平庸无奇的生活因为那一瞥而发颤，心内有一个声音催着他向前。

        他庆幸自己向前了，所以认识了迟遇。

        广阔天地之下，两个人执手并肩，直到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迟遇睁开了眼睛，叶风则忽然闭目倒下，被伸手扶住。

        叶风醒过来时只觉全身格外轻便，滞涩已久的胸肺淤气全散了去，整个人仿佛焕然新生。

        老大夫在一边把着他的脉颤抖不已：“老朽行医布药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奇效，才服下两个时辰，比将养两月恢复得还好。来，你起来走走看。”

        叶风也很是惊喜，依言下了床，着地时连一分久睡的眩晕都没有，试着走了两步后没了拘谨，大步往院外去。绕着小院里来回走了几趟，几乎小跑起来。

        老大夫问身边默默望着院内少年的人：“有这种奇药为何不早拿出来，省得他受那么多日的苦。”

        迟遇低声道：“度朔山难得现世，我也是前日才察觉。”言毕忽然咳了一声。

        叶风因这一声轻咳冷静了下来，才记起迟遇为了帮他压制药性费了许多灵力。

        他心上有几丝迷惘，迟遇对他似乎太好了。就算有一句“不该让你独自去云川”，这些日子的照顾也足够了，为何要为他远赴度朔、又不惜灵力？

        在依着老大夫的话往远处走走时，叶风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迟遇道：“还有几日我就要回问霞山闭关，在走之前我想着你能多恢复几分才好。度朔山恰巧出现，我便去了一趟。”

        嗯，迟遇所言有理有据。叶风踢了一踢脚下一块石子：“就这样慢慢养着我也会好的，你为何希望我早点好起来？”

        迟遇停了脚步，目光落在叶风的脸上。

        叶风随之转过身来，只觉得迟遇的神情让他想起春日里新长成的树叶，浅绿柔韧。

        “只是看着你，我就是这么想的，想你早点好起来，变得和之前一样。”

        叶风忽然笑了一下。这不完全是他所猜测与期望的答案，却也有无限可能。他大步向前走去，踩着一地金黄落叶，行动间没有任何不适，是在告诉迟遇，他已经变得和之前一样。

        既然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就没有在老大夫这里继续叨扰下去的必要，第二日叶风便准备告辞。与迟遇的一月之约虽然还差几日，不过叶风已想通，与迟遇同行固然对他的修行有所裨益，但灵修的历练之路，需要他自己走。

        老大夫送走一个病人，甚是安慰，在叶风告辞之时提醒了他：“你那个病症趁早去看，不要耽搁了。”

        叶风隔了会才反应过来老大夫说的是什么，拱手笑道：“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我会注意的。”

        迟遇听到了老大夫所言，问道：“是什么病症？大夫不能医？”

        “不是什么病症，只是我刚醒的时候擅自用了灵力牵动了伤势，吐了口血，大夫便以为我有什么旧病。”

        叶风同迟遇低声说着，没让老大夫听见。一直站在老大夫身边一声不吭的小满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道：“你以后要小心点，不要再被人打成那样了。像我爷爷这样的大夫可不是哪里都有。”

        叶风摸摸小孩的头，说道：“我记下了。”

        小满又道：“你也要努力攒聘礼，不要偷懒。”

        叶风下意识望了一眼迟遇，立刻伸手捂上小孩的嘴，把他从怀里揪出来，低头凑到小孩面前：“不是说好不说的吗？”

        小满直摇头，呜呜呜出不了声。

        叶风道：“你保证什么都不再说我就放开你。”

        小满猛点头。

        叶风刚松开手，皮小孩就往院子外跑去，边跑边喊着：“为什么不能说？成亲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不是喜欢哥哥吗？”

        在小满刚喊出第一句时，叶风已经眼疾手快地冲到迟遇面前，伸手捂住他的耳朵，急道：“别听！”

        皮小孩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叶风呼了口气，缓了半天心跳还觉得怦怦响。

        迟遇的声音传至耳边：“小满走了。”

        叶风这才抬头，发现手还贴在迟遇两颊，颇讪讪地放开，支吾道：“小孩子嘛，有时候就爱乱说……”

        迟遇面色如常，问道：“他乱说什么了？”

        叶风赶紧摇头：“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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