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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一章 良谏难纳


高级军事会议草草散去。

        最终李世民仍未拿定主意,他需要思考。

        李素离开帅帐时有些失望,不论怎么说,自己正在尽力,尽管对东征一战持悲观态度,但他仍希望自己努力之后能够改变结果,哪怕改善一下也是好的。

        可惜,李素的主张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连平日最疼爱他的程咬金都反对。

        走出帅帐,李素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愁态尽现。

        肩上被拍了一下,李素回头,见李绩正含笑看着自己。

        “舅父大人……”李素躬身行礼。

        李绩指了指前方,道:“陪老夫走走。”

        说着李绩便径自朝前方走去,问也不问李素的意思。

        李素只好快步跟上。

        时已寒冬,草地一片光秃,露出黑色的硬土,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从衣领灌入脖子,冷得让人直哆嗦。

        李素缩着脖子,将手拢进袖子里取暖,但还是觉得没用,寒风似刀子般寸寸割裂着他的皮肤,不仅冷,而且痛。

        李绩却浑然不觉,穿着铁胄铠甲在寒风中昂首挺胸走着,黑须长髯随着寒风舞动,颇有几分万夫莫当的大将风姿。

        相比之下,缩着脖子走路像只鹌鹑的李素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那么一丝丝猥琐……

        走了一小段路,李绩咳了两声,沉声道:“方才你在帅帐所言……”

        话没说完,李素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苦笑道:“舅父大人见谅,恕外甥失礼了,外面天太冷,外甥身子弱,咱们……能不能去我营房说话?营房里有炭火,有烤肉……”

        压低了声音,李素鬼鬼祟祟道:“您老若有兴致,外甥那里还有烈酒,可以暖暖身子,总之,咱们别在外面吹风了,再吹我怕是顶不住了……”

        李绩皱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子怎能如此孱弱?多花点心思打熬一下身子方为正道。”

        “是是是,咱们先回营房,回营房再请您老训斥如何?”

        李绩脸色稍缓,接着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酒?知道军中私自藏酒是什么罪吗?”

        “知道知道,外甥带酒是用来做药的,将士们若受了刀枪伤,将烈酒抹在伤口上,可消炎症发脓,可退烧,嗯嗯,用处大着呢……”

        李绩笑骂道:“带酒就带酒,偏还编这些不入流的借口糊弄老夫,以为老夫可欺耶?”

        李素重重叹气,为何自己说的话别人总是不信?难道自己这副模样看起来很不值得信任吗?

        李绩左右环视一圈,神色不大自在地干咳两声,道:“你那里……果真有酒?”

        “确实有,不多,临行前我让夫人给我装了几个皮囊,几十斤的样子……”

        李绩两眼发亮,顿时道:“那还等什么,快去你营房!记住……”

        李素心领神会,急忙接道:“舅父大人放心,外甥绝不对任何人说,舅父大人何时有兴致了,只管来找外甥便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呃,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咳,貌似也不对……”

        “快走,拽什么酸词!”李绩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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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营房坐定,李素将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赶出去,营房里只剩他和李绩二人,李素这才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十斤装的大皮囊递给李绩。

        正待转身给李绩找个漆耳杯,谁知李绩却亟不可待地拔开塞子,毛茸茸的大嘴对准囊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

        李素动作顿时僵住,心情无比郁闷。

        最烦这种不讲卫生的人了,你一个人凑着嘴喝了,别人还喝不喝?

        李素苦着脸,想了想又从行李里取出另一个皮囊,拔开塞子轻轻喝了一口。

        一大口烈酒灌下去,李绩脸色泛起一丝潮红,龇牙咧嘴半天,终于长舒一口气,大笑道:“好酒!离京两月,久不闻酒味,今日倒过足了瘾头,哈哈,好!”

        李素殷勤地道:“舅父大人稍待,外甥给您弄点下酒的菜……”

        说着李素从行李里取出一副烤肉的工具,上次的工具被李世民毫不讲理地占为己有,李素不敢讨要,只好找了随军修理军械刀剑的铁匠,重新打造了一套工具。

        冻好的羊肉切成片,放在火架上烤,再撒上碾碎的茱萸,小茴香,姜末等调料,一股肉香味顿时在营房的空气中弥漫。

        李绩抽了抽鼻子,然后看了他一眼,指着他笑骂道:“果然是个好嘴的货,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日子过成你这样,这辈子算是值了。”

        李素笑道:“军中伙食实在吃不习惯,索性自己开伙,外甥这好吃懒做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舅父大人您尝尝,肉烤得正是火候,比军中伙食强上许多,用来果腹下酒皆是难得的美味。”

        李绩拈起一片羊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呵气,然后眉开眼笑,大赞不已,吃完再大灌一口酒,一脸美滋滋。

        舅甥二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吃烤肉,难得的悠闲享受。

        正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忽听外面一道粗犷的嗓子大声道:“咦?什么味道如此香?竟是肉香!哈哈,还有酒味!老夫今日来对了!李素呢?给老夫滚出来!”

        听声音便知来人,李素面色一僵,接着大惊失色,急忙打算藏起酒囊,李绩却慢条斯理地仰着脖子饮了一口酒,淡定地道:“慌什么?老匹夫都闻着味了,藏也没用。”

        说着李绩忽然扭头朝营房门外大喝道:“老匹夫休得聒噪!想喝酒自己进来,吵吵嚷嚷的,不怕挨陛下的军棍吗?”

        门帘掀开,程咬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营房内,毛茸茸的脸上布满了喜意,搓了搓手,第一眼便看见了李素手上的皮囊,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先凑近闻了闻,然后仰头便灌,狠狠一大口之后,学李绩一样拈着烤架上的羊肉,塞了一片进嘴,咀嚼半晌,仰头又是一口酒,最后长呼一口气,露出无比爽歪歪的表情。

        “驴日的!这才叫日子!”程咬金大笑,指着李素道:“小娃子不厚道,有了好东西不说孝敬老夫,藏藏掩掩的算什么?行军两个月也没见你露过口风,害老夫白馋了两个月……”

        李素看着第二个皮囊落入狼口虎穴,不由苦笑。

        今日绝非黄道吉日,注定破财撞妖……

        叹了口气,李素认命地从行李中取出第三个皮囊……

        于是营房内三人一人手握一个皮囊,就着烤肉下酒,气氛暂时比较融洽。

        李绩和程咬金灌了半斤酒后,脸色有些红润,这才放慢了节奏,一边吃肉一边闲聊起来。

        程咬金扭头看着李素,龇牙一笑道:“小娃子,老夫今日在陛下面前驳了你的主意,是不是心里不大舒坦?”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也是一片体国忠正之心,小子怎会为区区小事记恨?小子不敢菲薄,其实我也是一片公心,只是与程伯伯的想法不同,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唐王师能赢得此战,为了关中子弟少一些伤亡。”

        程咬金看了李绩一眼,哈哈笑道:“你这个外甥嘴皮子实在利索得很,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说什么都讨人欢喜。难怪朝中无论文臣武将皆对他高看几分,就连长孙无忌那个老不死的都快成了他的敌人了,人前人后也是对娃子夸赞推崇有加,从不诋毁,这为人处世的本事也不知是谁教的,我家那六个小混账若能学得他三分功力,老夫就算现在死了,程家至少也有三代风光,死也瞑目了。”

        笑容忽敛,程咬金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其实你的法子并不差,老夫之所以当着陛下的面驳你的主意,不是因为你的法子不好,而是你没有揣摩到陛下的心思……”

        李素皱了皱眉:“陛下有何心思?”

        程咬金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发起这次东征?”

        李素道:“为了收天下人心,为了青史留名。”

        程咬金点头:“不错,隋朝几次都没办成的事,若偏在陛下手里办成了,这就等于向天下士子百姓昭告,李唐社稷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此战若能平灭高句丽,不仅仅为大唐扩充了版图,而且还能令天下归心,令各个世家门阀心生忌惮,从而为李氏皇权争取更多的掌控力,当然,青史留名也是其中的一个目的,总之,这才是陛下决定东征的初衷……”

        李素不解地道:“这跟今日帅帐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程咬金叹道:“当然有关系,陛下举倾国之人力物力,不惜代价发动这一场灭国之战,短短时间集结三十万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扑向高句丽,他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对军队绝对的掌控,他要达到的结果是三十万大军在陛下一个人的独力指挥下平灭高句丽,以一人之功耀于朝堂宗庙,而子正你,却提出分兵的主意,一股分为三股,三人各领一军从三个方向直击平壤,法子确实不错,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分兵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攻破高句丽国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三股军队中的某个将领,你觉得这个结果陛下能接受吗?”

        此言一出,李素顿时有些明白了,就连一旁默不出声的李绩也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地沉思着什么。

        程咬金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微笑,压低了声音道:“平高丽是陛下毕生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是执念,这一战的结果实在太重要了,这个功劳也太重要了,重要到……除了陛下,没人担得起这么重的功劳,明白吗?如果攻破平壤的功劳让别的将领摘去了,你让陛下情何以堪?以万乘之尊千里迢迢风餐露宿的,大老远跑到高句丽,难道就只是为了看看热闹,就算平灭了高句丽,将来回师之后,别人问起来高丽都城是谁攻破的,教陛下如何回答?天下士子百姓和门阀世家知道后,这平灭高句丽之功究竟应该算在陛下头上,还是算在某个将领头上?再往深处想一想,在陛下心里,攻破平壤的将领究竟算有功呢,……还是有罪?”

        李素闻言顿时悚然,背后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目光惊惧地看着程咬金。

        程咬金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精明光芒,悠悠地道:“所以,你所说的分兵之策不可取,若陛下真的采纳了你的法子,那么到最后就算平灭了高句丽,我们这些将领表面上有功,实则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患,下场可就说不准了,老夫之所以反对你,就是这个原因……”

        “大唐的名将不少,说起来个个都是百战百胜的帅才,贞观四年以前,朝堂内最厉害的将领是谁?不是老夫,也不是你舅父,而是卫公李靖,贞观四年,李靖奉旨北击突厥,将东*突厥端了个底朝天,擒的擒,杀的杀,称霸草原大漠数百年的强邻被李靖一扫而净,让陛下一雪当年渭水盟约之耻,这是怎样的功劳?泼天之功啊!功劳之大,足以让陛下封王了,结果李靖后来如何?”

        程咬金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不可闻了,声若蚊讷般道:“……功高盖主啊,陛下都感到不安了,后来御史大夫萧瑀参了李靖一本,说他纵兵抢掠,呵呵,如此大的功劳,抢点东西算个甚?偏偏陛下真把它当回事办了,李靖回师后陛下非但不赏,反而把他狠狠训斥了一番,最后只给封了个光禄大夫的虚衔,加了五百户食邑,啧啧……”

        久不出声的李绩忽然皱起眉,冷冷道:“程老匹夫你喝多了,小心隔墙有耳!”

        程咬金惊觉,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两个月没喝酒,果然容易醉,哈哈,确实有点上头了……”

        笑容一敛,程咬金盯着李素,缓缓道:“老夫刚才的话你记在心里,往后献策之时,别总是想着如何取胜,多揣摩一下陛下的心思,想法周全了再开口,懂吗?莫像今日这般莽莽撞撞的,老夫刚在帅帐时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出去,让你得瑟!”

        李素沉默片刻,道:“程伯伯,如果不考虑陛下的心思,单只论分兵之策,程伯伯觉得可行否?”

        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当然可行,说实话,你出的主意比老夫和你那个便宜舅舅高明多了,老夫当时听了如醍醐灌顶,瞬间通透了,哈哈,就算分兵而击,每股差不多也有十万之众,我大唐府兵向来擅长以寡敌众,有了十万兵马,尽可横扫天下,你说分兵北拒靺鞨契丹,西取辽东白岩,南定安市建安,这个法子委实高明,此次陛下带老夫这些百战老将出来,从中拎出任何一人也足够独领一军,更妙的是你说各军将领互不统属,此言甚得兵法精髓,虽说咱们这些老家伙打仗都不含糊,但每个人的战法皆有不同,若同属一军之下,难免施展不开,但若让咱们独领一军,便是将我们这些老家伙人尽其用,任谁都有信心领军横扫高句丽……”

        摇了摇头,程咬金叹道:“可惜啊,主意虽好,却不得陛下之心,所以,老夫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免得引祸上身。其实,集中主力倾全力一击也算是个法子,只是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伤亡,但这个法子合陛下的心意,咱们做臣子的只能附和了。”

        李素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我就怕付出的不仅仅是伤亡,而是败局……”

        程咬金和李绩一愣:“啥意思?”

        李素摇摇头,掩饰般笑了笑,然后转移了话题:“来,舅父大人,程伯伯,且满饮一口。军中不准饮酒,出了小子的营房,您二位可别露了馅,若被陛下知道,小子这二十军棍怕是免不了了……”

        程咬金乜斜着眼,笑得很贱:“怕老夫告状?说说,你这营房里还藏着多少好宝贝,拿出来让老夫分润分润,老夫得了好处便不告你的状。”

        李素气得好想掀桌子。

        真是肉包子打狗了,刚喝了我的酒,居然还要挟我,脸呢?

        ——要不,索性先下手为强,现在就去帅帐告状,说程咬金偷酒喝,军中大将喝酒也会被打屁股吧?真想看看这老流氓痛得满地打滚哀嚎的样子……

        李绩和程咬金喝得尽兴,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然,两位很不客气,将皮囊里剩下的酒都带走了,美其名曰帮晚辈保管,估摸两日内就会被保管得人间蒸发……

        被抢劫后的李素垂头丧气在营房内坐了一阵,刚喝过烈酒,脑子有点发晕,于是起身走出营房,打算散散步。

        心情不太好,李素很不明白,明明平灭高句丽是李世民毕生的愿望,现在几十万人为了他的愿望奔走拼命,包括李素在内,也绞尽脑汁给他出主意,为的就是让他顺顺利利打下高句丽,从此天下归心,青史留名。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减少伤亡增加胜率的好主意,偏偏为了所谓的功劳所属的小事,而不得不否决它,宁愿用更笨的更添伤亡的蠢办法,也要保住自己功劳的唯一性,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打胜仗?

        无论史书上的李世民多么的英明神武,多么胸襟豁达,李素亲历之后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时期的李世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渐渐从自信变成了自负,而且为人刚愎自用,听不进忠告,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大了,他开始走上英明君主老年时大多都会走的一条老路,——昏聩,虚荣。

        所以,在东征战略上便出现了如今这么一幕可笑的场面,不纳良言,只取愚策,哪怕付出更大的伤亡,增加更大的失败概率,也要保住自己皇权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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