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血染华州天地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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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张德嘉会同素叶镖局已查明,收买服侍高翁左右小黄门的正是边令诚,他的目的是为潜入高翁公廨偷阅密折。高力士气得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吃里扒外的小黄门杖毙,并下大力气整肃内侍省,只是一时半刻还无法扳倒边令诚。
阿伊腾格娜还提到,素叶居拓枝城分号传来消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派出首批勤王军后,又大动干戈从昭武九国征调兵马,据称他要派节度副使高舍屯和判官窦屋磨再率数千精兵勤王。
大食国内战激斗正酣,据闻两军均动用连环铁骑、重装步兵等精锐,厮杀不休。倭马亚家族甚至出动艾妮塞公主耗费重金训练的阿萨辛刺客,接连暗杀数名黑衣大食千夫长、万夫长。但双方实力悬殊,刺杀之举并不能扭转乾坤,黑衣大食势若破竹,白衣大食接连败退,艾布•穆斯里姆正率呼罗珊大军围攻大马士革。
阿伊腾格娜信后还附了来自李泌和高仙桂的消息。随侍圣人左右的李泌一针见血指出,所谓“诛杨平叛”,不过是有人效仿袁盎陷害晁错之毒计,欲借叛军之威、帝王之手,铲除异己。
李泌并不在意杨国忠的身家性命,但他担心长安朝局生乱,致使还算顺利的平叛战局横生枝节。故婉劝王霨除浴血杀敌外,留意京师动静。若素叶军能回师京畿,协助高翁震慑宵小,那自然再好不过。
阿伊腾格娜汇集的情报和李泌的忠言劝告,让王霨对长安朝堂深感不安,尤其是边令诚窥探高力士公廨一事,使王霨更加确信安禄山骤然兴兵与东宫有牵连。
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前,盛王祈雨已毕,朝野均知圣人易储之心已定,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巨变,否则李亨的太子之位定然不保。
太子忍辱负重多年,岂会甘愿将东宫拱手让出。行将山穷水尽的李亨百无禁忌,肯定能干出蛊惑边将造反的恶行,以彻底搅乱朝局,争得缓冲之机。
适逢杨国忠为泄私愤攻讦安禄山,李亨只需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就有可能说服早有野心的安禄山犯上作乱。之所以暗杀任海川、抖露王霨身世,回头细思,当时王霨恨极杨国忠掩盖兵败剑南的无耻之举,正尝试扳倒右相,无意中干扰了东宫的图谋。
太子听到风声后断然出手,杀任海川为杨国忠铲除隐患,以身世风波拖延王霨步伐,偷削弱节度使权柄的密折让狐疑不决的安禄山下定决心。
推测出范阳镇反叛的缘由后,天意之幽深、造化之弄人,令王霨冷汗涔涔。他从未想到,自己削弱方镇的密折竟沦为太子诱劝安禄山起兵的借口。且他深知,东宫绝不会轻易罢手,长安城中定已暗流涌动。
高仙桂的消息则印证了王霨的担忧,现为飞龙禁军司阶的他曾任龙武军执戟数年,前几日,高仙桂听几名关系不错的旧日同僚影影绰绰讲,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频频至各营巡察,且常邀心腹军议。与高仙桂相熟的龙武军将佐均未受邀,故高仙桂并不清楚陈玄礼意欲何为,他只是无端有点担心,便悄悄告诉张德嘉和王霨。
王霨隐约知道高力士已敲打过陈玄礼,且飞龙禁军本就为制衡龙武军而设立,他虽不觉得凭陈玄礼一人之力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可长安城内种种异动还是令他寝食难安。
王霨在波诡云谲的朝争中摸爬滚打三年,本怀着削藩于无形、平乱于未萌的雄心壮志,可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于是,他毅然离开长安,磨砺强军,意图以力平叛,不愿再涉足阴谋诡计。
当然,历经风雨的王霨清楚,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自长安中枢的风暴任何人都逃脱不开。他本以为能有一年半载的空隙专注于战事,可乌云的集聚总是比想象的还要快一些。
王霨收到密信时适逢井陉大捷,心花怒放的李隆基诏令王正见择机献俘太庙。王霨急密信父亲细叙对朝堂局势的忧虑,王正见遂以围攻常山战事正紧为由,恳请圣人恩准幼子代其回京献俘。数日后,王霨便接到令其带兵进京的诏书。
一收到诏书,王霨不待来自井陉的战俘抵达,便点三千多精兵,急趋蒲津渡,只留南霁云驻守轵关。而王正见从太原调派的接替兵马已在路上。
行军途中,王霨与李晟、卢杞、阿史那雯霞等人反复梳理朝堂局势和京畿兵力部署,共觉有三大隐患不可不防。
首当其冲自然是太子与盛王的夺嫡之争。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凭王霨的实力,尚不能左右。其次便是哥舒翰与杨国忠愈演愈烈的将相之争。王霨依稀记得历史上潼关失守,根源便在于杨国忠进谗言,说动李隆基威逼哥舒翰出关决战,致使潼关守军命丧崔乾佑之手,长安门户洞开,平叛大局江河日下,一代帝王仓惶辞庙。
前些时杨国忠果使出浑身解数催哥舒翰收复东都,哥舒翰荐董延光担任怀州防御使,出兵河东,估计是想凭此含糊过去。孰料杨国忠不依不饶,阿史那霄云在信中告诉王霨,当时虢国夫人多次进宫觐见圣人,令贵妃娘子颇为不快。
王霨深知潼关存亡关乎天下命运,绝不容有失,忙动用数年来积攒的所有人脉,拼尽全力阻止杨国忠的蠢行。
与营救安思顺不同,但凡稍懂战事的朝堂重臣均不赞成右相此举,许多人早在王霨写信联络前便上疏进奏,或逆耳直谏、或泣血哭诉。太子与盛王亦不认可杨国忠之行,高力士、李泌自不必说,与叛军浴血厮杀的各路将领更是齐声反对。
面对四面八方的反对,圣人不得不顺水推舟,否决杨国忠的提议。哥舒翰见右相声威受挫,迅速出手反击,训斥杨暄、吞并灞上新兵,让本该熄灭的争执更为激烈。
除了夺嫡之争及将相不和,王霨对屯兵长安西郊的谋剌思翰亦不甚放心,毕竟葛逻禄部有背叛大唐的前科,看似温文尔雅的谋剌思翰城府极深。
王霨听父亲讲,元日大朝会后各路勤王军陆续抵达关中,高仙芝协助盛王调配兵马时私下征求过他的意见。两人皆认为攻克常山为平叛肯綮之所在,为增强王正见部兵力,高仙芝将判官元载、别将马璘所带的北庭精兵和黠戛斯骑兵、沙陀兵马大部全调往太原,只留朱邪骨咄支带一千部属监视谋剌思翰。
在对付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上,北庭、安西两镇素有默契。王霨认为,正因担心葛逻禄人祸乱前线,高仙芝与父亲才将谋剌思翰留在长安西郊,放在眼皮子底下。葛逻禄部驻地距离素叶居的西郊庄园不过十余里,王霨为周全起见,请随同马璘来京的同罗蒲丽坐镇庄园。
当然,经洛阳一战,王霨对人性的黑暗面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他对高仙芝的话也不敢尽信。只是相较于自私自利的哥舒翰,王霨还是更愿意信任有君子之风的高仙芝,毕竟派兵把守蒲津渡防范王正见是哥舒翰而非高仙芝的主意。
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与李晟、王思礼、王勇及荔非兄弟均为王忠嗣牙兵出身,他颇富急智,只是贪恋杯中之物,且不太求上进,在将星璀璨的碛西算是默默无闻。
六年前石堡大战后,刘破虏才接替李晟升任陇右牙兵校尉。待哥舒翰镇守潼关,他才被火线提拔为别将,并率八千陇右雄兵据守蒲津渡口。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刘破虏与李晟相交莫逆,可自从李晟离开陇右,两人仅在天宝十一载(752年)冬至大朝会前见过一面。故素叶军从蒲津渡回返京畿时,兴奋异常的刘破虏拉住李晟和王霨,执意邀他们痛饮一场。
酒逢知己千杯少,多饮几杯的刘破虏端详王霨半天,打着酒嗝连说几句“真像……真好……”,就捂着赤红双目嚎啕痛哭,边哭边抱怨哥舒翰心术不正,并痛恨自己当年怯弱无能,不敢跟随李晟同去汉东郡送大帅最后一程……
刘破虏的自责令王霨鼻头酸楚,素来刚毅的李晟也泣不成声,三人想起毒杀王忠嗣的幕后真凶尚安居朝中,更是泪流不止……
红云飞暮色,铁骑激戈声。
王霨正纵马奔驰之际,前方天空突然升起一团赤红,依稀正是华州所在方位。
“不好!”王霨大惊失色。他去华州除顺道礼节性拜见盛王,更是为了与高仙芝、封常清商议,如何确保京畿稳固、长安无忧。可不等素叶军抵达,华州大营显然已生意外。
“霨弟,怎么办?”阿史那雯霞持剑护在王霨身侧。
“霨军使,当务之急要探明局势,不可轻举妄动。”卢杞急声道。
“卢郎君所言甚是。”王霨正欲派斥候侦查,却听前方响起如雷咆哮声和张弓拉弦声,疾驰的如蛇长队随即止步,队列最前的轻骑兵已在李晟指挥下变纵为横、抄弓挺槊,蓄势待发。
“素叶军!?前方可是霨郎君?某乃平卢史朝义!”有人带着哭腔高声大喊。
“史朝义!?”王霨翻身下马,在牙兵的簇拥下走近被李晟搀扶过来的史朝义,只见衣甲不整的他满面焦黑、一脸惶恐。
“霨郎君,盛王殿下死了……”史朝义浑身瘫软、双手打颤。
“盛王死了!?什么人干的?”王霨失声大喊。
“运粮队……”气喘吁吁的史朝义捂着破裂的胸甲断断续续道:“武关运粮队从行营经过时暴起突袭,刺死殿下。某奋力抵抗,却被一名使陌刀的敌将劈伤,若非平卢牙兵拼死相救,吾已葬身火海。”
“武关运粮队?陌刀?李定邦……”
王霨正琢磨嫌犯身份,史朝义伸出左掌,递过一枚玉佩:“此乃从一名使剑敌将身上掉落的。”
王霨接过去一瞧,只见玉佩正面雕着一条虬曲的蛟龙,龙嘴里含着颗光彩熠熠的明珠,反面则用篆书阴刻八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探骊得珠?”王霨一时猜不出玉佩主人是谁,卢杞也毫无头绪。
阿史那雯霞探头瞥了眼玉佩,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明珠……珍珠……沈珍珠!我潜伏在五杨宅时,曾听广平王妃崔丽卿向母亲韩国夫人抱怨,广平王总是贴身带着侧妃沈珍珠赠送的玉佩,上面雕的好像就是蛟龙戏珠。”
“沈珍珠?”王霨恍然大悟:“李俶任武关巡察使,定是他蛊惑李定邦出手刺杀盛王。”
“霨郎君,武关与华州还隔着一道蓝田关,守关之将乃安西席元庆,他岂会同流合污?”卢杞谨慎质疑。
“某若没记错,李定邦麾下不过区区一千河中军和一千原守军,而华州大营共三千多精兵悍卒,且城内外设有层层关卡,广平王和李定邦如何能轻易混入、遽然得手?”李晟对史朝义的话半信半疑。
“不是一两千,是四五千!”史朝义稍微恢复了点精神:“霨郎君,袭击华州大营的兵马约有四五千人,某在逃离大营时,还曾遭遇一股彪悍精骑,领头之人颇似范阳别将田乾真。”
“曳落河也潜入京畿了?!”王霨一把抓住史朝义的肩膀:“朝义郎君,汝可看真切了?”
“若非田乾真顾念旧情,单凭三百多残兵,某怎能逃离杀机四伏的华州。”史朝义面有惭色。
“如果真是曳落河,田乾真手下留情,多半是不愿得罪史节帅。”卢杞斜睨史朝义,幽幽道:“霨郎君,既然叛军已卷入其中,盛王遇袭身亡一事将深不可测,我军何去何从,必须谋定而后动,谨慎而为之。”
“霨郎君,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自当谨慎。可眼下曳落河已潜入华州,可随时攻击长安或潼关,我军需早作决断,不可延误!”李晟急道。
“广平王率兵偷袭盛王,太子定然还有后招,长安恐将生乱!霨弟,我们快进城!崔夫人、霁昂、伊月,还有,还有姐姐都在城里啊!” 心急如焚的阿史那雯霞提到姐姐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母亲、霄云、伊月……”王霨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
“师父,快看平安火!”警惕盯着四周动静的柳萧菲拽了拽阿史那雯霞,王霨等闻声向东望去,只见太原、蒲津渡、蓝田关、武关等地的平安火已逐次燃起,唯有潼关方向毫无动静。
“潼关破了?!”众人惊愕万分、如坠冰窟,王霨一瞬间觉得,华州上空的赤焰仿佛是大唐帝国最后的余晖……
平安火不至,妖魔鬼怪生。
长安城内,久久不见潼关、华州报平安,李隆基急令张守瑜派一百飞龙禁军出城查探。不等飞龙禁军回转,皇城附近各坊内涌出不少人狂声疾呼:“潼关破了!盛王战死!诛杀奸相才能保平安!”
叛军猛攻潼关不休,长安民众本就惶恐不安,如今见潼关平安火迟迟不至,城东火光隐隐闪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听说杀杨国忠可保自身平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辨别真假就加入呼喊队伍。
一路路疯狂民众冲破武侯阻拦,若狂暴的山溪汇向宜阳坊,抵达杨国忠府邸时已聚成波涛汹涌的怒潮。
京兆府尹鲜于向听闻城内有暴民闹事,急调万年、长安两县衙役去驱散人群。可传令的心腹还未步出京兆府官衙,就被人用长箭射死。百余名面蒙黑巾的武士蜂拥而入,闯入官衙刺死鲜于向后迅疾离去。
鲜于向命丧黄泉之时,数百名全身披挂的武士手持强弓硬弩、横刀圆盾,混杂在疯癫的暴民中逼近杨国忠宅。
安禄山起兵后,杨国忠对自身安危极其关注,特意从剑南征调五百精锐牙兵看家护院。刺客逼近宅院时被剑南牙兵发现,双方隔墙对射,宜阳坊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同在一坊的高仙芝府也受到波及。
适逢吐蕃使者恩兰•达扎路恭夜会杨国忠密谈吐蕃出兵援助大唐平叛,他听厮杀声起,急带数十亲卫骑马从后门撤离。不料杨国忠的府邸早被刺客和越积越多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他甫出后门,就听人大喊:“杨国忠勾结吐蕃,意图谋反!”
情绪激动的民众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想将恩兰•达扎路恭一行拽下马来。好在恩兰•达扎路恭甚是机警,在长安出行从来都内穿锁子甲,随从则披挂重铠。他见暴民行将抓住他的袖子,急率亲卫抽刀一阵猛劈,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剑南军与南诏、吐蕃鏖战数年,死伤极为惨重。正依墙抵抗的剑南牙兵听闻杨国忠偷会吐蕃使者,无不义愤填膺。或弃械投降,或倒戈开门,臂缠白巾的刺客杀入杨宅,将杨国忠及其家眷悉数刺杀,然后又挟裹民众闯入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人金碧辉煌的宅院。
武士们将杨氏满门诛杀殆尽,唯有不在府中的虢国夫人侥幸逃过一劫。愤怒的民众则将富丽奢华的五杨府洗劫一空。闻讯而来的南衙卫兵见民意汹汹,不仅不阻拦,反加入到抢劫行列中。
待民众情绪稍稍安定,忽有数百人齐声喊道:“奸相已死,奸妃尚在!不除奸妃,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守卫宫城的飞龙禁军已探知宜阳坊爆发骚乱、右相杨国忠遇刺身亡。在大明宫当值的高力士与夜宿皇城的李泌商议后,连忙收拢飞龙禁军固守大明宫和城北禁苑,并派一千轻骑疾奔中渭桥,守住宫城联络中外的通道;同时火速请圣人下诏,传令蓝田关防御使席元庆、蒲津渡防御使刘破虏、剑南节度副使崔圆、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
经李泌力谏,犹豫再三的圣人又给远在河东的王正见、李光弼分别发了一道勤王诏书。
一番忙乱方将调兵诏书悉数发出,李泌正欲提醒高力士“请”太子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入宫,却听不宣自来的东宫内侍李静忠在殿外尖声喊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惊闻城内生乱,担忧暴民惊扰圣驾,已出宫平息骚乱去了。”
日落长安夜色浓,魑魅魍魉鬼影重。
华州东官道上,一脸狂喜的广平王策马狂奔之际,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愕然发现从不离身的玉佩不见了!
“坏了!”李俶蓦然忆起史朝义的刀锋划伤过自己的颈部,玉佩十之八九就是那时丢的:“怎么办?重返华州?不行,某还有大事要办……”
李俶狠狠心咬了咬牙,想起父亲常说的“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催马驰向群魔乱舞的长安城。
而早在广平王之前,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已率部下趁乱潜入长安,带着血痕未消的陌刀直奔崇仁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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