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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面目全非


  伊阙同样设有一镇,除镇将之外,还有关口大使,两条过伊水的官道,一般都会在这里做最后的停顿。

  在龙门山这个位置,两条官道分别在南北接通渡口浮桥,其中伊阙北桥往西直通洛水,顺着洛水沿岸溯流而上,没多远就能抵达寿安县。汝州和河南府的交流,主要就是走这条官道。

  另外一条新式弛道,渡口在龙门山北,从伊水两岸向河中心各延伸了两排石墩,石墩假设路面,在河中心再设拱桥。大量使用了钢筋、水泥,是工部新制桥梁。这种新制桥梁,主要就是分布在五都,以及武汉、淮扬、苏杭这种特大城市。

  除此之外,守卫京畿的关隘,如今也是大量使用钢筋、水泥,传统的军事作业,已经很难破坏到墙体本身。

  职业习惯的缘故,程处弼对山水风景并无感觉,但是伊阙这种地理结构,加上伊水东西两岸错落有致,又互相切割的山岭、丘陵,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象着当年伊阙之战、昆阳之战的战场广度,一定是到处犬牙交错,厮杀的极为激烈。

  “将军。”

  “嗯?”

  “张江汉的仪仗到了。”

  “噢?兄长到了?”

  程处弼顿时一喜,他形貌粗犷,臂膀有力,常年行军作战,为了保证气力,体脂相对较高,整个人看上去极为雄壮威武。

  和那些个腱子肉条条拉丝的纤夫苦力不同,常人见了,只会以为这是个黑胖子。

  此时没有披甲,穿了一身棉袍秋装,脚踩牛皮马靴,头戴双翅撲头,腰间一柄御赐“冠军刀”,拙朴无华的刀鞘,里头盛装的,却是一点寒光。

  手按刀柄,龙行虎步朝南边走去,他也没有骑马,离津口很近,人到桥边,静静地等候着。

  “哈……一晃十数年……二十年啦!”

  低头一看,居然肚腩宽大,要不是有腰封收着,便是显得有点丑陋了。

  “将军不是时常跟张公通信么?”

  “书信往来,哪有当面叙旧好?虽说几次回京,也曾见过面,但几年一回,也是相当的艰难。旧时长安少年,如今还能时不时碰面的,少之又少。便是李奉诫,人在扬州,照理说来武汉也不甚难的,可见面次数,怕不是也不比老夫要多……”

  说着说着,程处弼竟是喟然一叹,情不自禁地擦了一下抑制不住的眼泪,“若非兄长,老夫岂非浑噩一生,生即是死?”

  其中心路历程,着实复杂无比。

  曾经程处弼以为,这世上最大的功业,不过是封侯拜将。做个开疆拓土的大将之时,他也是觉得人生快意,就在沙场之间。

  直到后来看到一个个“西军”血脉少年成长起来,他们少年之时,便知道自己是汉人,便知道自己的国家叫做皇唐天朝。这种震撼,让程处弼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原先的那点愿景,着实不值一哂。

  再到后来,连西域少年组成的探险队,都能轻松推平西突厥战兵之时,程处弼便真的明白过来,天下的英雄豪杰、骄兵悍将,打一个少一个。但这些个西域少年,又或者那些新的长安少年、扬州少年、武汉少年,他们打完了一个,还会有一个,前赴后继,便是皇唐天朝灭亡,也不会被打完。

  在这个时侯,程处弼虽然不明白这贞观朝的名宿在那里说什么大变革,他不懂,但他明白,这世道变了。

  以往内心的叛逆,此刻也早就烟消云散,而是淡然自若、坦然面对。

  倘使让程处弼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境,大抵上就是对贞观朝,对皇唐天朝,会下一个预言,那便是,总有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大概也是无妨的。

  天下有天下少年,这天下便在。

  当代冠军侯?天竺都护府大都护?浮云罢了。这些曾经为之而神往的功业,此时此刻,都是招手即来,容易的很。

  他有五千天下少年,那千几百万丁口的天竺数百国,统统都是土鸡瓦狗。

  让程处弼讲个道理出来,他不懂,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很清楚,贞观二十五年的西域少年,是愿意为了汉人,为了皇唐天朝,前赴后继、死不旋踵。历朝历代都不缺少死战到底,甚至战至最后一人的强军。

  但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死战到底,战至最后一人的当代少年。

  这就是区别,这就是当下。

  而这一切,程处弼不认为是圣人可汗、贞观大帝带来的,只会是曾经的长安少年之首,只会是他的兄长张德。

  “将军?”

  见程处弼怔怔出神,亲兵小声地喊了一声。

  程处弼抬抬手,笑道:“你可知老夫当年成名,是因何事?”

  “莫不是征讨且末?”

  程处弼摇摇头。

  “攻灭疏勒?”

  程处弼依然摇摇头。

  亲兵想了想,“莫不是旧年在安北都护府,镇压漠北诸部?”

  程处弼还是摇了摇头。

  亲兵顿时一脸好奇,左右看了看同样都是一脸纳闷的袍泽,便道:“将军,下走实在是猜不着。”

  “哈哈哈哈……”

  程处弼指着伊水指着津渡关桥,笑道,“跟这水这桥,倒是有些干系。”

  回想当年,一曲灞桥之上的“长亭外,古道边”,《送别三叠》力压《阳关三叠》,至今还是传唱不息。

  平康坊中的老派都知,骗那些个中年老汉口袋里的华润飞票时,便是愿意唱这十多年前的老歌。

  一首怀旧金曲,赚了不知道多少江湖老汉的辛酸泪,回忆重重往事,悲从中来,不由得舔舐伤口,掏钱的掏钱,呜咽的呜咽。

  亲兵们面面相觑,显然不晓得这里头到底有啥关系。他们大多年纪都不算大,上了岁数的亲兵,也早就外放别处做官,鲜有还跟着程处弼吃肉喝汤的。

  见年纪轻轻的亲兵们一脸茫然,程处弼也只是笑而不语。

  “老夫少时恶名,可知因何而变?”

  亲兵们这时候一个个兴致勃勃地开口,有人嚷嚷道:“定是‘程立雪门’故事,比那‘负荆请罪’‘孔融让梨’还要厉害。”

  “甚么鬼话,这如何是叫厉害?”

  “那就是厉害!”

  “你懂个卵……”

  几个亲兵正在争论,程处弼却是颇为高兴,“程立雪门”的典故,说的就是少年能知错能改,对友情极为珍重。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哪怕程处弼没有成为西军悍将,数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当代少年,翻开手中的课本,大概也是要学一学贞观朝程某人的道德节操。

  情不自禁地又开始想当年,程处弼拂须一叹:“焉知时运何如?”

  至于血淋淋的“程门立雪”,大概会和“杀鸡儆猴”放在一块来说吧。

  如今敦煌宫那里的青皮流氓,逞凶斗狠的时候,都会恶狠狠地攥着家伙环视一周,然后放出经典狠话:今日某家让尔等领教一番,甚么叫做“程门立雪”!

  狠话放完,就是拎着砍刀开始放血……

  一个人活成了历史的一瞬间,着实有种莫名的爽感。

  程处弼任由秋风吹打,心境却是相当的超然。

  只是远处的仪仗越来越近,那刚刚熄灭的心潮澎湃,顿时又旋即而起。

  良久,只听马蹄声阵阵,不多时,就有数十骑冲到伊水跟前,程处弼定睛一看,只觉得为首之人有些眼熟。

  还未打量清楚,就见对方手中鞭子卷了个圈儿,冲自己遥遥一指,高声喊道:“可是务本坊小霸王程三郎当面?”

  “嗯?”

  程处弼哈哈一笑:“你是哪家猪狗,也配同某说话!”

  “猖狂,可敢同某赛马一程?”

  “牵某‘夜飞电’来!”

  “它在武汉过得舒服,怕是不愿来了。”

  “当真是畜生,背主忘本啊!”

  “如今你无良驹,又当如何啊?”

  “那在下只能忍痛服输,还请英雄绕了则个,这务本坊大龙头的交椅,还请哥哥上座……”

  “哈哈哈哈……多年不见,你这厮口才见涨,怕是奉诫也不及你!”

  翻身下马一条恶汉,程处弼一众亲兵都是面面相觑,眼见着两边似乎是在对骂,却又不见杀气,于是进退不得,一个个巴望着程处弼。

  程处弼迈步向前,冲来者抱拳行礼:“兄长,多年不见,面目全非啊……”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甚么叫面目全非!”

  拎着鞭子,张德一听程处弼开口说的这话,顿时脸都黑了。

  只是走到跟前,程处弼的亲兵们才发现一个问题,传说中腹有诗书儒雅蹁跹的江汉观察使老大人张德,居然比自家将军还要高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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