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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转眼深冬已入,元日将至一岁又除,无双城节味渐浓,寒冬腊月平日里冷清的古道长街也越发热闹起来。

        往常这时候宫里头按旧礼早已开始除尘布置,内庭依规罗列清单准备置办节货,可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许是君王征战在外的缘故谁也不愿牵头,唯一能主持操办的赵太后近来郁郁寡欢没有兴致。

        正午时分暖阳高照,外头寒凉之气削减,身披双面茸皮斗篷手揣暖青铜暖炉的赵太后坐于湖心亭,凝定一处目光呆滞。

        “可再有音信?”

        赵太后秀眉紧皱,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神态落寞似乎不抱什么希望。

        “无,还是十日前的军报,前方战况不稳,估摸着十天半月怕是够呛。”

        回话的正是陪女儿入宫探望的大司马南宫启雄,父女俩分立两侧耐心作陪。

        见赵太后愁容不展难掩失望,知她思子心切,和声安慰:“这行军打仗本本不是计出万全之事,中间偶遇波折也是寻常,君上雄才伟略领兵打仗智谋善任,亓王骁勇无人匹敌,相信定能得胜而归,太后您莫忧心过甚,静候佳音便可。”

        “是啊,太后,您把心放宽,自咱们君上掌政亲征也是常有的事,回回皆是凯旋,这次只不过是耽搁些时日,再者信报上也没说什么大事。”南宫福晓从旁应和,几步上前贴心地为赵太后拢紧裘领。

        赵太后望景兴叹,长促一口气道:“如以往鲜有拖延的时候,临走时君上言元日前便能返京,眼瞅着归期未定兄弟二人又都不在,哀家这心总犯嘀咕。”说到这儿怨气更盛,倏尔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南宫启雄:“你们这些个王侯武将也是,不好好跟着出去打仗,竟让自己大王御驾亲征,自己倒好端端在家里享清福!”

        向来温婉淑质的赵太后鲜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再怎么说南宫启雄也是朝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怎会任人数落,可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的妇人寥寥数言更显其蒙昧无知,南宫启雄一时无法接话,自古君王驭人之术难能推诚,现在自己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司马不过是坐冷板凳的闲人罢了。

        见父亲尴尬不语,南宫福晓红了眼圈,貌作委屈,解围道:“太后有所不知这段时日,父亲也是废寝忘食,忧思难抑,隔三差五召集门客论争时事,恨不能立马披挂上阵为主分忧。”

        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赵太后略显愧疚婉言说道:“是哀家急火攻心言语无度,南宫司马莫往心里去。”

        语气明显柔和不少。

        南宫启雄颔首低眉,忙谦虚回话:“臣不敢,自知力有不逮难胜其任,太后所言在理,臣等惭愧。”

        疾风骤起水泛涟漪,雪星飘零飞落如屑如絮,赵太后掩嘴打了个喷嚏捂紧暖炉,昂首左右张望欲寻秦五。

        南宫福晓眼明手快赶紧上前搀扶起身,随口道:“我来时见秦五与小公子在园圃追逐嬉闹,听小公子叫嚷着要去跑马场。”

        “简直胡闹!”

        赵太后闻言驻足不前,皱眉不悦:“这才多大人还没个马高,跑那腌臢地作甚,净些个粗蛮武夫跑马竞逐、舞枪弄棒,万一伤着还了得。”

        苍髯如戟的南宫启雄不以为意,豪言宽慰:“虎父无犬子,亓王骁勇威猛,五岁能骑射,十岁百步穿杨,十三随先王东征,十五领兵踏平四野,想我西北男儿各个顶天立地,矫若雄鹰迅若仓狼,如今小公子约满五岁也该历练历练,用不了几年出类拔萃定能光前裕后。”

        南宫启雄不吝溢美之词,借着团旺蒙学一事字里行间流露对亓王宗韫的赞誉。

        赵太后听得明白,凤眸含笑:“亓王哀家早已视为己出,承先王后大恩当尽心养育,亓王人品贵重,虽好动尚武但心思细腻孝顺懂事。”说话间又看向南宫福晓,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大司马慧眼识宝,已然把亓王当自家人。”

        南宫启雄爽朗一笑算是默认,借机套起近乎,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好事能不能成还要倚仗太后您成全。”

        “爹爹……”南宫福晓脸红娇嗔,自然流露小女儿羞赧的一面,扭拧的表情全是说不出的得意自在。

        南宫启雄怕女儿脸皮薄抹不开面子,话锋一转,言归正传献起殷勤:“正巧臣自家马场刚驯出一匹崽马,看毛色极是不错,若不嫌明日老臣就让人给送来给小公子解闷。”

        “大司马有心……”赵太后笑道

        三人同行往毓秀宫走去,刚踏过一道月门,内侍监陈渝芳夹着册子身后带俩黄门遽步走来。

        打个照面,陈渝芳掀衣跪地俛首一一问安,待赵太后发话方敢起身,理顺袍襟将怀中简册双手奉上。

        赵太后接过册子,打眼过目,上面杂七杂八密密麻麻足足写了十几面,全是宫里备岁的东西,赵太后不禁感慨鬓华已去光阴易逝,将简册递还陈渝芳:“君上归期未定,元日近在眼前,一切从简。各宫各司分拨俸贡,按喜好自己看着置办就是。”

        “诺”陈渝芳细声应下。

        赵太后在南宫启雄父女二人的陪同下举步前行,没走几步似想起什么事,回头冲着还定在身后的陈渝芳道:“长青宫那边也别苛待了,缺什么赶紧给上。”

        “奴婢省得,太后放心。”

        待目送赵太后离去,陈渝芳直起腰杆,将简册递给身后的黄门,一脸严肃,瞪眼阴阳怪气道:“还愣这嘛呢,还不赶紧去长青宫瞧瞧。”

        吓得俩人连连点头,转身一溜烟跑得没影。

        落霞醉美、枯木昏鸦,金灿灿的余晖打在窗棂上筛出斑驳的光影,无声无息的院落冷清得令人发闷。

        一只粗糙燥裂的手轻轻推开破旧的门板,夹杂几分犹豫发出低沉的噪声。

        一道光线穿过门缝投向暖炉旁消身姿婉丽的女子,堂内随着纱幔摆动倏明倏暗,人正伏案忙碌,云堆翠髻侧影朦胧,素手执笔轻盈划动,亦如花照水又如雾中月,令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生活安然的错觉,仿佛回到那座小村落平静恬淡的日日夜夜。

        可这种美好的错觉生生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子清永远忘不了那一晚那一幕,阴森的画面刀刻般镌记于心,只要一睁眼便历历在目。

        那个冥冥长夜,更阑人静,炫白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在风雪中死死盯住院门等待几个时辰的子清千盼万盼,赫然看到一宽袍广袖的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子清打了个寒战,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地冲上前,还没到跟前一个趔趄站稳停下,瞳仁颤抖全身觳觫不止,连眼皮下的筋都在跳动,眼前的女子让她又惊又惧。

        这可是她的阿英?

        不、不、

        看了又看,不断拼命摇头——

        浓密及腰的发落了薄薄的雪渣,宽大逶地的陌生男子袍服松垮地披在身上,就像孩童裹了大人的衣裳,描绣繁复的章纹栩栩如生格外醒目,合不拢的领口露出半截纤细的膀子,鸦发纠缠遮不住细嫩肌肤上斑驳的印痕,飘曳的衣裾下光裸的腿,赤\裸的脚……

        眼前这张眼窝凹陷煞白如鬼的面孔让子清不敢直视,涔涔凉气瞬间渗入四肢百骸如堕冰窟,又似万箭穿心死于一刹。

        某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喉咙像被勒住发不出丁点儿声音,不敢问又不敢言。

        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如一缕游魂从眼前缓缓飘过,目不斜视不带任何表情,只留下一阙孱弱不堪行尸走肉的背影,于朦胧光晕中化为虚无黯淡的轮廓,子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僵住不动,任泪水横流,任肝肠寸断,手心的雪瞬间化成水,水凝成了冰。

        下一刹,本性懦弱怕事的子清奋力爬起蹿进耳房,从簸箩里抄起铁锥子疯了似的往外冲,红着眼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找那人拼命。

        路过四敞大开的正屋,耳畔响起一道低弱却厉肃的声音。

        “若想我死就尽管去!”

        一句话如万条丝缕将失去理智的子清紧紧缠住,再也动弹不得,愣在原地无力地丢下锥子,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刮,一个人在廊上抱头痛嚎。

        这一夜,凄冷难捱。

        生活或是如此,偶有希望时常绝望,平地惊雷,一息间打得人措手不及。

        等雪霁天晴,等风平浪静。

        等一觉醒来,一切仿佛如梦。

        拂晓蒙亮晨光熹微,内侍官存诚带来一个年长的婆子,说要给秋英看看身子。

        自秋英回来就没睁过眼,安静地躺那一动未动,子清守在身边失魂落魄,凝视恬静的睡颜,一时拿不准人是不是真的睡过去。

        只要是这宫里的人子清打心底厌恶,耷拉眼皮看都不想看一眼,可为了秋英的身子骨只能强忍,看婆子走到榻前子清寸步不离守在原地。

        婆子掀开被衾,伸手就要解衣,子清出于警惕厉声制止,压抑不住心中沸腾恼意,低声斥问:“你这是作何?哪有这么看疾的!”

        婆子觑了子清一眼,面不改色:“老奴是个妇人还能做啥,难不成这事还得让宫中医士代劳。”

        子清恍然大悟欲言又止,不情愿地退到纱帘后头,甫一出就听里面“哎唷——”一声,紧接着自言自语道:“这也忒猛了,好歹悠着点呐。”

        子清心里膈应,不免催促几声。

        不多时婆子揭帘而出,转身从精致严实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只白釉瓷瓶递给子清,认真叮嘱道:“早晚抹一次,连用三日便可消肿,撕裂处可多搽些。”

        一边整理匣子,一边朝睡榻那头努努嘴,似笑非笑:“老奴承祖上衣钵,入宫数十载宫中妇人产育女疾、验身四审样样精通,经我过眼的女子不计其数你家小姑子可堪称绝,任世间哪个男人看了也得垂涎三尺,也难怪君上把持不住失了分寸,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冲动起来哪还顾得怜香惜玉。”

        手里拾掇着,嘴角笑意更浓压根没看子清那张铁青吓人的脸,许是不晓得二人关系,歪头似喁喁私语:“这小姑子生的水灵,就连睡着也赏心悦目,肌肤似雪细嫩得连个毛孔都看不见,杨柳细腰凹凸有致,别看人瘦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欠,尤其那幽谷菡萏之地更是……”

        “说够没有!给我出去!走!走!”子清被婆子那污言秽语不正经的模样彻底激怒,粗暴打断,推搡着一个劲把人往外撵。

        存诚闻声敲门想要一探究竟,下一瞬婆子便跌跌撞撞扶框而出,连匣子都丢在里面,人没站稳就破口怒骂:“你这野蛮妇人不识好歹,什么玩意儿,不就仰仗着自己主子得幸开始狗仗人势,像人们这种人老奴见多了!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闭嘴!”存诚强行打断,不许急眼的婆子再骂下去。

        这时,从里头飞出一只庞然大物结结实实拍在存诚头上,存诚嘶了一声顿时眼冒金星,下意识扶住摇摇欲坠的筒帽。

        那婆子弯腰拾起匣子,不欲善罢甘休。

        “滚!”

        一向脾性温和的存诚再也忍不住了,动怒失态。

        婆子这才作罢,气冲冲地摔门离开。

        存诚吃痛,顶着晕乎乎的脑袋,面朝厅堂仓促道了一句:“主子今日离京,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乍说完,就听门哐当一声被蛮力合上,连闩子都被震掉,里面半晌没有动静,存诚只能无奈离去。

        心里默念:“君上今日离京,放心就好,短时间内回不来,临走明令交待,解禁长青宫,但凡长青宫所需定要一一满足,吃喝用度不得有亏。”

        简单数语,可“君上”二字竟不敢喧之于口。

        接下来的日子,门前侍卫被撤走,内侍监派人日日过来问候,送来的饭菜不是大鱼大肉就是养生炖品,炭石更是一筐一筐地往这儿送,就坑洼破败的院墙也重新垒砌上粉。

        而秋英自醒来仿佛失忆一般,除了愈发沉默一切如旧,对那晚发生之事只字不提,白日里找点活计打发时间,夜里吹灯早睡,三餐饱腹足不出户。

        有时候,子清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就算心里疑惑也不敢当面直问,只能小心翼翼陪伴左右,生怕一不留神再出什么差池。

        越是平静无波,内心越是焦躁不安。

        亦如此刻秋英于案前忙碌,心无旁骛专心做事,可子清总是心神不定,脑海里时不时蹦出瘆人的画面。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懊恼自责。

        屋内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搁笔坐直身子迎光抬眸,眉目清浅,声音清润地唤了声“阿姆”。

        子清回神眨眨酸涩的眼睛,强忍泪意哽咽应声,瞟了眼身后冷漠回道:“秦管事又来了,在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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