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菜拌粥

凡间现在正值末春，天气和煦。

        云府里栽种的繁花尚在花期，朵朵开的香艳，瓣边挂着被云念浇下来的盈盈水珠。

        她拿着瓜瓢悉心地往花簇里头浇着水，不像平日那般敷衍了事。

        她又将瓜瓢放到空空的木桶里头，随后提起它放置在水缸边，这里的东西都没有被挪动过，明明已经过了五百年，它们却都没有铺上厚厚的灰，许是江积玉给她打理的。

        尽管记忆里头，这所别院她从未久离过。

        云念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隔阂着一条巨大的时间鸿沟，于她而言是一个午歇间，于他而言是五百年。

        云府里许多物件放置的位置与她午歇前看到的一样，这给了她一种安和闲适的错觉，所以她这几日并不出门。

        门外是陌生的人流，门内是熟悉的甘泉。

        除了要接受故人的离去，她还需要接受许多陌生的事情，比如她是江积玉发妻这件事。

        云念步入正殿，在红木书案前坐了下来，面前摆着一本姻缘册，是仙界掌婚的仙君给她送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打开，像视死如归。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云念，江积玉。

        天晋年四三，九月九。

        九九重天姻缘殿，谨记此约。”

        “……”

        天晋年九月九？她那日明明是在云府设大宴，备了好几天的良酒美馔，从白日到夜里，整个渝州城的人都在她府门穿梭着。

        云念那时端着一杯酒，有些醉意，面对一众宾客，她勉强站直身子，“感谢……诸位来、来……”

        来什么？

        她骤然清醒。

        此时，江积玉恰从外面回来，他穿过院落往厨屋方向走去，手里提着一篮子菜。

        这几日云念不出府，也尚未适应辟谷，就经常给自己做饭菜吃，那厨屋的鲜蔬总是一应俱全，原来是他买的。

        “仙首。”云念赶忙起身，拿起姻缘册，唤住他。

        江积玉停下脚步，见她手里拿着那本红色的姻缘册跑来，神色晦暗不明，但他还是温声问道：“怎么了？”

        她想了想决定边走边说，江积玉似是对她尤其了解，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直接顺着她的意思来，一同并肩往厨屋走去。

        云念低头翻着姻缘册，默默问道：“我的记忆是真是假？”

        “是真。”江积玉没有犹豫的答道。

        她皱眉，“若是真的为何会有缺失？若我真睡了五百年，天晋年四三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倒是情有可原，可在那之前的事情，为何我记不清？总有些地方太过模糊……”

        为什么天晋年四三九月九，她要无缘无故设宴，为什么她要对着满堂来客敬酒，为什么她在误时居会看到自己一袍红衣，还有那步入盖头下的金丝红靴。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云念抬头看向身侧人，他嘴角平直，她又转头看向手中的红本，“姻缘仙同我说了，世间所有的情缘一旦结侣，姻缘殿便会将他们的誓词记于其间，不可能作假。”

        她振振有词道：“所有人见我第一反应便是‘她为江积玉发妻’，既然我的记忆是真，姻缘册是真，那就是，我忘了你。”

        她说的斩钉截铁，如弯刀剜心，一遍遍提醒江积玉，她忘了。

        江积玉似有些无奈，轻声道：“忘了便忘了吧，如今你来了便是极好的。”

        她抿着唇，回道：“可我想知道。我这般升了仙不说，我还与你结了婚契，可我记忆里头没有你的影子，你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咸元年九，于我而言，太过陌生。”

        江积玉打开厨屋门，一步进了去，他将篮内的鲜蔬熟练得放置于架上，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道：“我会带着你熟悉。”

        云念走到他身侧，将篮内的蔬果放到他手中，江积玉顺势接过放好，两人的配合异常熟练。

        但她眼下并不注重这一琐事，云念道：“如今你我为夫妻，当坦诚相待，我想知道，你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积玉道：“你我之间，不过是与平常夫妻一般，相识相知，没什么可以言说的。”

        “若你执意不肯说，那便和离吧。”

        云念抬头看他，继续道：“从前我或许对你有情，可如今我记忆里头无你，你也不愿同我说。你我如今无非就是同床异心，无甚好说。”

        江积玉倏然转头看她，轻咬着下唇，眼角发红，云念瞧着好像玉菩提上沾了滴血。

        他难得得霸道说了一句：“我不准。”

        云念愣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下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他毕竟给自己收了五百年活寡，便带着歉意道：“抱歉。”

        “没关系。”江积玉垂眸，撩了撩她耳边的发。

        云念轻垂眼帘，余光中看到一抹绿色，她顺势看过去，是她平日喜欢用于拌粥吃的香菜。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江积玉，拽住他的衣袖，肯定道：“我此前，肯定很心悦你。”

        不然怎么会让他发现自己香菜拌粥吃的习惯。

        “明日可要给你做些肉粥？”他默默问道，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恹恹，没有精神，约莫是被和离打击到了，尚未缓过来。

        云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将他安抚好，便细声细语，把所能想到的情话一股脑说出来，道：“你玉树兰芝，衣袂飘飘，为我夫君是幸事，我怎会抛弃你不管？仙……积玉，你别难过，我会想起来的。”

        末了，她又补充道：“不和离，我和你不分开。”

        ——

        第二日晨时。

        云念早早的起了身，偷偷摸摸给自己做了粥撒上香菜，到底还是没在江积玉面前吃，虽然他知道也不介意。

        但是她介意。

        因为有此等癖好的人非常稀少。

        幼时，她阿娘极其讨厌香菜，便经常丢她碗里头，恰好碗里头是一热粥，冰凉的香菜丢进热粥里就变凉了些，温度恰好适合入口，她就得了那么个毛病。

        而养出她这一毛病的始作俑者——她阿娘，她脸上神色莫名，对云念阴恻恻道：“香菜用来伴粥吃，是渝州城上下千年绝无仅有的怪癖。”

        于是，云念就有了一个早起偷偷摸摸去搞香菜拌粥吃的习惯，柳曲常道她早膳吃得少，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已经偷偷吃过了。

        待她吃完，外面晨阳已在渐升了。

        而江积玉此时正在殿中，见她吃完了步入殿内，便莞尔一笑，“今日同你说一说三界？”

        她已然为仙，即为仙者，便需要担起仙者的职责。

        于是她应了下来，乖巧坐落至江积玉对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眉间盈盈地听他娓娓道来。

        “当今三界为仙界、凡间、地府，地府掌凡人轮回，仙界守护凡间安定，各行职责，除去仙者羁押到在凡间流窜的厉鬼以外会与地府鬼差有所交集，其他都无往来。”他抬头看了眼云念，似在询问是否明了。

        云念听懂了，但有些疑惑道：“既然是厉鬼，为何不是鬼差来捕？反而要仙者替他们抓？”

        江积玉对此回答的极其简短，听着却又有些滑稽，“鬼差，人少，他们是鬼差，也是厉鬼的食物，千万年来他们被厉鬼吃得越来越少。”

        云念笑道：“鬼吃鬼？怎么不吃仙？”

        “仙气纯净，鬼气暗阴，吃仙反而对厉鬼来说得不偿失。”江积玉又道，“世间有二仙，顺应天地而生的天仙，历七苦劫而来的人仙。七苦劫入口在地府，一入便落得七世不得善终，还需堪破凡间七情。”

        云念听着有些入迷，眼帘张开，“堪不破呢？”

        江积玉默了片刻，“既入七苦轮回，便无法停止，堪破升仙，堪不破魂飞魄散。”

        “三界二仙，为什么没有鬼仙？”云念又问。

        “人仙都是经过七苦堪破七情飞升，厉鬼执着于一念，他们堪不破的，”江积玉带着悲悯道，“世间有万物，人间有多情，这些都值得一一品味，厉鬼执着于手中一念，不肯将眼挪至天，见不得山川广阔，如何能成仙。”

        “何为仙？人山仙，手握移山填海之力，护凡间。”他极其认真地道。

        云念弯眼笑道：“我知晓了，我会跟你一起守护凡间。”

        江积玉听到后，整个人一瞬柔和了许多，他的耳檐边泛起了淡淡薄红，说的软和，“天上仙君七百三十六位，各自掌着不同的城池，不过如今凡间城池已悉数被分配好，没有多余的了。”

        云念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

        只听他轻声问道：“你就同我一同掌渝淮二城和雾隅山吧？”

        “好啊。”她利落应下，又转头问道，“不过我不会仙术，你得教我。”

        “凝心聚气，感万物之息，心上想如何它们便会遵从于你。”

        于是云念闭眼了一炷香，外面又恰是太阳微微偏落又阳光高照时，正值云念的规律午息时间点。

        她合上眼睫无觉地倒下，白色的柔光将她轻柔的托起，不曾惊扰她的安眠，不曾让她发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厚的怀里，然后被抱入了软榻上，一双节竹修长的手替她掩好被盖。

        彼时艳阳高照，投出一片白昼。

        无数缕光穿过屋檐，透过窗台，投出一条条模糊温暖的细线。

        江积玉站在屋里看着她，恍然想起天晋年四三，十月二十三那日，她便是这样安睡在屋里的。

        她假装乖顺的睡着骗了他，然后在降仙台任他怎么唤她，她头也不回。

        他攥紧拳头，在掌心留下四个深深的月牙，坐到她床头旁边。

        眸中黝黑灰暗，全然看不到柔情。他轻声低喃，如豺狼低吼问候眼前雀，“云聚雪，你胆敢再骗我一次……”

        我便让你沦为掌心囚，锁着，除了我身边，哪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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