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积玉配聚雪

云念看向对面的江积玉，在十年的日常琐事里头，她虽年幼，但也不是个傻的，早已辨别出来对坐那位元贞夫子，便是带她从雾隅雪山出来的人。

        而且自个的小字“聚雪”还是他取的，“望之如月中聚雪”之意，她那时候浑然不知江积玉是随手翻着书简给她取得。

        只觉“积玉”配“聚雪”让她欣喜得昏头。

        到底是十八佳龄心窍初开，每每面对江积玉都心跳噗通，尤其江积玉一苦恼地唤她“聚雪”，她的躯壳就止不住的心悦，而云念对这种感觉感到久违。

        只见自己随意翻开一页，随便指了一处地方，轻轻道：“夫子，这句我有些不懂……”

        是的，原来她就是那么装笨，磨了江积玉教了她十年。

        她旁边陪学的柳曲都精通了，她还是什么也不会的。

        江积玉低头看了眼，这句前几日便同她讲过了，但到底是好脾气，又开口耐心教了她一番。

        斜对门的唐青衍拉着对府的张团过来串门，一边吊儿郎当往里头走，一边对张团儿道：“你在此稍候，我一会就来。”

        他素来不是个好学的，那张团又喜欢他，黏在他屁股后面跑。

        这左邻右舍的，张家父母也是个和善的，便由着唐青衍给他们家姑娘当亲哥。

        可他平日里纨绔无赖，大街小巷狐朋狗友一窝子跑，这把张团儿带坏了，张家父母不得好生修理他一番。

        也不说张家父母，光是对门云府这位夫子都得让他搓衣板一跪到天亮。

        这十年里头，他多多少少欺了几次云念，但云家来了个夫子后，他就被泼了冷水，回回被江积玉冷嘲热讽，黑着脸回唐府。

        有一两回他恰好醉了酒，嘴巴没个边，又碰着云念了，一个晚上都被云家夫子关在云府里挨揍，也不知道那夫子怎么跟他父母说的，早上来接他时候，他一脸挂彩，爹娘还笑着跟云府的夫子道谢。

        就此，他便敛了性子，不搁云府串，老老实实地混日子，直到隔壁张府得了个大胖姑娘，他和云念才缓和了起来。

        张团儿喜欢跟着他晃，又喜欢去云府听那对师徒聊长谈短。

        于是，每到要出去晃悠的时候，唐青衍就把张团儿丢云府里头，跟云念一块听那夫子授课。

        张团儿此时六岁，这往来云府听这对师徒说教，多少也学了点，眼巴巴看向唐青衍，含含糊糊道：“唐哥哥这是……狼来了的故事，我不会信了。”

        唐青衍是个没文化的，“嘿”了一声，“小小年纪，骂人那么高明？”

        云念笑道：“她在说你又骗她。”

        她招呼张团儿过来，看了她一下，到底是年纪小，嘴巴还落着些口渍，对面的江积玉早已习惯，给她递去了白绢，她接过给张团儿擦干净。

        唐青衍瞧着挑挑眉，“张团儿，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

        张团儿看着他走，好一番哭，只得云念和江积玉两人哄了许久。

        江积玉递过去一碟海棠糕，云念从中拿起一块，掰成小块，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喂她，把她嘴巴塞住了，她也就哭不出来了。

        果不其然，她吃着吃着就停了，自个抱着个海棠糕吧咋吧咋吃。

        然后接受这对师徒一下午的文学熏陶。

        到了傍晚，云念便送张团儿回去，张母牵过张团儿，道谢说：“多谢云姑娘和唐公子了，这近日可得多加小心，勿要出门。”

        云念应下，“谢谢张娘提醒，念儿记住了。”

        关于张母所说这事她倒是有印象。

        是那六个乞儿来了。

        她思虑着，又听张母道：“那一堆乞丐进城的，如今就剩下六个乞儿，前几日那幽巷一堆骨血，好像是人贩头子被五马分尸了，那场面，可是吓得路过的公子哥都晕了过去。现今官府都在查办呢，虽说恶有恶报，但这死得也太蹊跷了。”

        “啊？”云念疑惑道，“那六个乞儿呢？”

        张母摇摇头，“盘问不出什么来，那死法手段狠辣，不像是那六个乞儿能造成的，官府只好不了了之。”

        她低头道谢辞去，转身往云府里头走着。

        记忆里头，那几个人贩带着六个乞儿入了渝州城讨饭，这刚入城不久便被渝州城的好心百姓们发现了，直让官府把那几个人贩押入狱，可乞儿还无落脚处。

        她那时候应当是被江积玉教养了许久，才学会了做善有个度量，也知道若是接入府中，那她云府少不了要变成一个乞儿窟，便只是偶尔带些吃食照应一下。

        后来约莫是她学艺不精，一度心软又心软，便带进府里头让他们跟柳爷习字，往后可抄写诗书过活。

        可现下忆冢所呈现的，却是那几个人贩死法惨烈，倒是跟记忆冲突上了，难道这事跟江积玉有关？

        末了片刻，她又觉得有些不对。

        按道理，跟江积玉有关的一切应当是被抹去或是顶替，可这事无论是旧忆还是忆冢，她都清楚地记着来龙去脉。

        她茫然地踏进府门。

        她转头看向院子书案上作画的江积玉，跟旧忆在院子里作画，身边绕着几个乞儿的柳爷的身影重叠。

        被顶替了。

        不过现下得先按照原忆，要把六个乞儿接回来，到时候再问问人贩的事。

        ——

        随后的日子，云念便由着躯壳自己动，她只见自己往街上逛。

        唐青衍痞里痞气，那渝州城霸王身后跟着几个小弟，往一处舞坊走去。

        她眼皮咯噔一跳，唐霸王是要去砸场子了，便快步跟上去。

        只见唐青衍手上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浑身煞气逼人，撩开嘴牙，恶狠狠抓住一个大汉衣领，道：“就是你欺负我弟妹？”

        他身后的一个一身蓝痕紫痧的小弟站了出来，凛然道：“哥，就是他！昨日差点霸王硬上弓，要不是我碰巧回来，我青梅可就要毁了！”

        大汉往唐青衍脸上啐了一口，唐青衍皱眉避开，抡起棍子往他腿上敲了一棍。

        那大汉一身赘肉，又是个没个武功的，唐青衍又经常干架，大汉自然是打不过他，没一会就让他跪了下来。

        云念瞅了眼，由着唐青衍把他暴打，大不了事后她去唐家给他求个情，让他搓衣板少贵两个时辰。

        只听“噗通”一声，大汉跪下，随后唐青衍抓着他的头往地上对着他的小弟磕响头。

        由着那大汉怎么求饶都不给停，舞坊大堂的青砖地缝上就渗入了血。

        老板娘记得这位唐霸王，伫在一边和一众姑娘瑟瑟发抖。

        她抬眼见着了云念，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身旁，小声道：“云姑娘，你自幼跟唐公子青梅竹马，劝劝吧？我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云念心里头白了眼，她跟他之间算什么青梅竹马，冤家对头的。

        但她脸上还是婉言道：“这唐公子正在训歹徒呢，也好给这些客人来个下马威。你想啊，哪日你这舞坊里头的姑娘被人觊觎上了，但却想到渝州城有唐公子这么号人，他可是在你舞坊里头暴打过歹徒的，是不是不那歹徒就不怎么敢靠近了？”

        老板娘茅塞顿开，连连道谢。

        云念记得这事，她之前可是烂好心给唐青衍摆平了，塞了不少钱银给老板娘。

        忆冢里头三言两语哄了老板娘，看起来应当是用不着再给唐青衍收拾一次烂摊子了。

        她看了眼浑身是伤，被唐青衍和他一众小弟丢出去的大汉，也顺便出了去。

        刚抬起脚，老板娘便拉住了她衣裳，她心头一跳。

        只听老板娘道：“云姑娘，我这舞坊近日胡旋铃鼓舞惊艳冠绝全城，要不要来学一学？”

        说完，还抛了个媚眼，悄悄低语道：“保证学了，哪个男人都得动心，那唐公子必定败在你石榴裙下。”

        她由着自己心口噔噔跳，雀跃道：“手鼓铃跳胡旋？”

        老板娘魅眼放电，胭脂水粉味往她身上飘，“正是，可美了，云姑娘来学一学？我保你抱得美人归。”

        “好！”她只听自己尤为开心的应了下来。

        魂里头的云念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好呀，她十八时原来便是这么暗戳戳窝着心思勾江积玉的，又害得人家给她守活寡，实在不干人事。

        她夺回了躯壳控制权，出了舞坊。

        转头便看到记忆里面的六个乞儿，他们端着破碗在街上晃悠，嘴唇皲裂，头发细弱凌乱。

        她思索了一番，还是去买了三菜三肉包子给他们吃了。

        他们尚未与云念熟络，都是小心翼翼接过道谢，然后一溜烟的走了。

        往后的日子，她白日上午装傻听江积玉道课，顺便照顾一会张团儿，午歇起身后就去给六个乞儿投喂，然后到舞坊习舞，再归家同江积玉吃晚膳。

        这日子莫名的充实，但这已是天晋年四一的事情了。

        而忆冢总有一日要破，她总有一日要离开，到陌生的咸元年九。

        她端着碗，碗里头是柳爷给她夹的烧肉，桌上摆着燕娘做的饭菜，柳曲在她旁边猛塞着饭，对面坐着那个被她忘了的人。

        弯下的嘴角，再也没勾起来。

        夕阳红澄澄的，云彩镶嵌着金边。

        橘阳给所有的人都蒙上了一层暖色，她和江积玉如往常一样饭后提着盏小灯漫步散着。

        张府门口跑出来个团子，“扑通”一声抱住她的裙摆，甜甜道：“云姐姐！”

        对府的唐青衍此时鬼混了回来，见着了他们三个，调笑道：“哟，一家三口出来消食了？”

        张团儿滚到他脚边，开心道：“唐哥哥，该吃饭啦！”

        唐青衍把她抱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一边往唐府里走，一边坏声道：“张团再随我吃几口，晚点唐哥哥带你消食去，保管比你云姐姐带得好！”

        那声音，随着他入唐府，越飘越远，渐渐听不见。

        江积玉将她手中的灯拿了过来，弯眼道：“怎么了？你也跟张团一样没吃饱吗？”

        云念勉强挤出个笑，“没有。”

        两人往前慢走着，江积玉道：“今日膳时你便不悦，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云念低着头，缓缓道，“我不想走了。”

        江积玉身形一顿，很快又恢复了过来，问道：“可是双腿泛痛了？”

        云念摇摇头，“无事。”

        江积玉步子稍慢了一瞬，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他熬过了天晋年四三，熬过了五百年，熬到了咸元年九，熬出了头，熬到所爱归了他身边。

        但那个人只想活在天晋年里头。

        那他五百年的苦守，算的了什么。

        当真是，不如剔了仙骨，和她死在天晋年里头，求个百年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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