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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神道碑


那是一株攀天直上的桃花木,数百米外都能踩到它外露探出头的粗根,主干占地堪比凡间的金瓦皇宫。

        无风时,桃瓣亦会成群结队地缤纷自落。

        若有仙君从远处松闲而归于树上的仙府,那衣摆便会随着他的轻飘漫步携起一卷微风,让桃花密密匝匝地如暴雨落,砸向树下那座露天庙宇。

        那庙宇远眺被桃瓣层层叠盖掩住真容,“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惹人心向往之。

        云念头一回见到这般韶秀的烟粉画卷,自是兴致盎然地拉着江积玉往树下走。而肩头的粉瓣拂去了,不一会又是一头的萼片,怎么做也是无用功,她便懒得替江积玉拭去了。

        原以为那是一座由泥砌成的祈庙,没想到是那桃花木被凿开了三分之一的底根,以手精雕细琢刻出来的。

        她抬手掠去中央宇堂上雕刻出来的祀匾上的零落簇花,清晰老旧的字迹便缓缓显现出来——“神道碑”。

        “那是万年前仙界刻下的,是为求神。不过千求万求,却年年无功而返,此处便废弃了,想来是此间无神。”江积玉同她解释道。

        云念若有所思地环眼打量了一圈周围,“那他们求神,是为了什么?”她问着,顺手去扫干净了伫立在神碑数丈前的铎纹金锈香炉,化出了几根香火点燃插上。

        袅袅白烟蹁飖直上,与上面传来的碎碎喧阗欢音撞在了一块。

        她抬头望去,只见那沾粉的雾光缝隙中有几角布帛忽地闪过,将那桃瓣摇曳跌宕地旋落到她眸前。

        她那绒鹅般的长睫轻轻一扇,它便蹁蹁跹跹地带着那股甜腻的桃花香远去了。耳间只闻心上人那温沉的音调,“许是为了顺遂安康。”

        “那你实现了。”云念转头轻声对他说道,眼波盈盈微漾,“我定会保你长乐永康,无往不利!”

        江积玉浅笑道:“那是其他仙君的愿。”

        随即,便见他翻了一下手腕,一团仙白的萤火遽然窜出来,绕着巨桃木缓缓地螺旋往上。

        与之而来的,是一道道梯层从树间抽出。它们若白玉般晶莹剔透,蜿蜒盘旋往树冠升去。那万千的花蕊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纷纷往外溜去,让出了一道大口子。

        云念看着这一阵狂落的花雨,晃了晃神,她愧赧地摸了摸鼻子,深觉自己没见过世面。

        唐青衍倒无心观赏这一美景。他被江积玉丢给了策儒仙君,彼时正在这巨树之上,恹恹地跟在策儒身后。

        还忍不住往张团儿耳边凑去悄悄地说道:“他走得也太慢了。”

        张团儿朝他撇了眼,压低了声音回道:“是你太急了。”继而,又凝眸打量着周围那些来回奔走的仙者。

        他们总是悠然地穿过丽影花丛,如一缕光线刺穿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然后落于地上,便会跟策儒一样慢缓缓地散步。

        若碰见同僚归来,他们甚至还会弯眼同对方拜庆,道一句“今日安康”。

        又或是匆匆地打开巨树干凿空挖成的仙府的桃木门,化为光束迢迢远去。

        而这一番十万火急的动作,让途经他仙府门前的仙君吓得不禁往后趔趄一步。

        那位仙君站好后,轻咳几声,将慌乱的表情收敛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端正了一下手里的水果盘子。

        他似是察觉附近的气息有些许不对劲,往四周望了望。

        只见策儒仙君身后跟着两只因果孽障深重的厉鬼。那无形中的因果味,连他这等几百年的小仙都闻得出来。

        他友好地迎上去,“策儒仙君,今日斋饭配西瓜吃,你看如何?”

        佴然,他又忍不住偏了一下头,视线便绕过了策儒那颗油光蹭亮的圆头,去端详策儒身后那身材高挑凛然、披着黑色大氅的两人。

        那两人虽为厉鬼,周身却半点怨气也无,难怪没有御用黑雾匿藏身形,反而选择戴上银边面具,以物遮容。而面具下的那两双炯炯有神的眼,倒让他咂摸出了坚毅的味道。

        策儒盘着手里那串圆滑佛珠,缓缓答道:“无忌啊~佛曰~是~身~如~车——”好恶无择,香油臭脂,等同调滑。1

        “那就是没问题了。”无忌把水果盘子递过去,示意他先吃水果,中止了他那自带回音的话语。

        碍于他听了策儒数百年慢腔佛调地言话,现今策儒只要说两个字,他就知道策儒想说什么了,后边半句,他压根不用听的。

        策儒接过水果盘子,对身后两个厉鬼慈善地询道:“你——”

        唐青衍:“不用了。”

        张团儿:“多谢。”

        “……”

        气氛突然凝滞了一瞬。

        唐青衍:“要。”

        张团儿:“不必了。”

        策儒那泛着金光的脑壳微动,默默地更改自己尚未出口的下半句,缓慢地说道:“你俩商量一下要不要吃。”

        言即,周围便忽地刮起一阵狂风,掀起众人的衣袂,绞得粉萼洒满了水果盘子。

        未见其人,先刮阵风。

        无忌连脑子都不用动,便知道是那惟盈仙子来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何每次来都带着骤风。

        他偶回仙都听八卦,有时就会碰到这位仙子。某次还鼓起勇气地问了一下,结果当事人自己也不知,他只好悻悻离开。

        许孤央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的,从策儒手上夺过了水果盘子,垂眸瞧了眼,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叉子,腮帮子鼓鼓,含糊不清地道:“西瓜怎么那么少?木栗仙君没给种吗?”

        “木栗仙君养的水牛病了,”无忌同她解释道,“近日心情不大好,也就没什么心思种地了。”

        继然,面见她身后接踵而来,膏腴子弟般的愿荀仙君,又声调高扬,朗声呼唤问道:“愿荀仙君,木栗仙君问你牛粪还要不要?”

        唐青衍和张团儿一听,看梁秋仪的眼神便猛不丁地怪异了起来。

        他们好像在看一条穿着蓝色衣裳的、口味奇特的狼狗。

        一条专吃屎的狼狗。

        梁秋仪对自己这段黑历史全然不想提及,但奈何人家问了,他也不好冷人家的脸面,便装作毫不在意地打趣道:“哈哈,木栗仙君记性真好,都五百年了,还记得这事呢!以后都不要了,哈哈!替我谢谢他!”

        但他也注意到了,那俩破烂亲戚脸上鄙夷的颜色,居心叵测地开口给唐青衍找不痛快。

        他眼色耀耀,盯着那两人,关怀备至又疼痛惋惜地道:“唉,时乖运蹇啊!二位真是命途多桀,被落了锁魂咒,遭五百年的疾苦。”摸了摸眼角流出的泪,抽了抽鼻子,继续道,“实在是太苦了!我一秒也不想见到了,策儒仙君快快动手吧。”

        梁秋仪说得情真意切,嘴角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没扬起来,甚至还你怜我爱地挤出了泪。

        这让知晓实情的许孤央目瞪口呆,她叉着红脆西瓜的手停了一瞬。

        仅仅过了一个夏季,她便对这位只会喝酒玩鸟的二哥刮目相看,心底不由惊悉道:他的演技什么时候比我还更上一层楼了?我这前浪,这么快便死在滩上了?而这“快快动手”把策儒说得跟个刽子手一般,好一个阴阳怪气的暗喻!

        无忌听着这番关情脉脉的言语,不免对那两只无辜的厉鬼露出了笃挚的眼神,也真切地催促策儒速速渡化。

        策儒闻言点点头,还热忱心切地加快了脚步,友好慈善地带唐青衍和张团儿步入“牢房”。

        没等他们远走,“唧唧唧”的一阵微弱声从梁秋仪身后传来。

        无忌偏了偏头,寻找着声源。低头往梁秋仪鞋履瞧去,只见一堆绒羽稀疏的鸭子匆匆地跑到梁秋仪脚下。

        那场面一度像“小蝌蚪找妈妈”,让他有些一言难尽。

        许孤央自是知道梁秋仪对这堆鸭子烦不胜烦,但都孵出来了怎么说也得负个责任,便指了指那堆小鸭子,指使道:“你,把它们带回仙都去,丢柴桑府的池塘养着。”

        无忌这几日确实要回仙都一趟,便答应了下来,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歇冬仙君嘱咐你若回来,便去找他。”

        “行。”许孤央利索地应下,等无忌仙君走后,那巧眉一拧,偏头对梁秋仪问道:“他怎么来了?”

        梁秋仪从她盘子里挑出一块甜瓜,塞进嘴里,同她踏上树杈间纵横交错的白玉阶层,边走边道:“来的路上有鬼往那地方去,许是来巡查的吧。”

        “出了还想回来,真是异想天开,”许孤央嘲讽道,余光瞥见一抹淡紫,觑了眼她身边那个人,为了不被发现,便蓦地拽着梁秋仪到了另一梯层上,继续道,“途经仙者凡都,自古能回来的可没有多少,瞧着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却非要逞能出来挑事。”

        梁秋仪赞同地颔首,不过那处他倒不常去,也不怎么理睬悄悄那些逃出来的厉鬼。

        而去了也只是为了填肚子,不曾见人。在那里,饿了直接一口吞掉那殿里的几个小罗喽便能饱腹。

        他们往上走去,到了司无镜在雀都的仙府后,梁秋仪却矗在梯上不动了。

        他低头忖度片刻,才说道:“自己去吧,如今东窗事发,我已自身难保,别把他也拉下水。”

        言闭,梁秋仪就遽然消失在她眼前,许是又暗戳戳去给江积玉找不痛快了。

        许孤央觉得他言之有理,也没多加阻拦,轻手推开了那扇挂着一枝绯红枫叶枝杈的桃木门。

        说来也怪,前段日子吵着闹着不愿见他。如今准备见人了,那幽怨恼怒便褪去,而相思便如潮水般将心脏灌满,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推开门,见到屋内正襟危坐的那人,委屈巴巴地扑向他的玄衣。嘟着嘴,皱着眉,汪着泪光,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又似在斥责他怎么不黏上来。

        扑去其间,那冷冽的气息也转眼将她身上暖洋又灼热的味道洗劫一空。

        一如既往的刻薄寡恩。

        “二哥被发现了,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她往司无镜苍白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一口,似在当啃鸡腿一般。

        那粉纱于软绵的地毯上铺散开,隐约能看到纱下叠层在一块的浓黑流纹,她又期盼地问道:“你护我吗?”

        司无镜被她咬得直蹙眉,瞭了眼她顶上的两只猫耳朵,举起手抓住她的后皮颈把这只“猫”从身上拽了下来,掏出布帛把自己脖颈上的口水给擦了个干净。

        许孤央见他不答,沉吟不决一刹。

        骤然站起身,去掀开榻上的被盖,踢去脚上的粉绣鞋履,往天上一抛,便不知丢到了屋里的哪个角落。

        她学着司无镜那样面无表情,冷冷地睡了下去,自顾自地道:“没心的。那我就把爱魄还回去,好歹江积玉能给我留个全尸。”

        “还?”司无镜凤眼尾角往上一挑,终于开了金口,“不想活了?”

        “这世上又没人偏爱我,不活了,没意思。”

        司无镜沉默不语,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恍然想起一个问题,迷迷糊糊地问道:“阿渊,你几魄飞的升啊?”

        她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子稍动,他的面色始终一贯的苍白,那两片死灰无色的唇动了动。

        可她太累了,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下去,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而这段日子的虚与委蛇、假模假意,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连睡个觉都担忧着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原来她还是想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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