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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封尘


身体才刚好转一些,文棠就迫不及待地计划着去拜访杨学士。郭钰劝她等身体大好了再去,奈何终是拗不过,只得陪着去了。

        杨学士喜静,府邸坐落在城东偏隅处,在享受东城贵气的同时,也能保留一份‘采菊东篱下’的清傲。清晨的学士府笼罩在层层叠叠的晨光雾霭之中,恍若幻虚之境。宅邸旁几树木兰花开,朵朵莹白傲立枝头,满树圣洁,毫无杂色,彰显了主人的不俗雅趣,据说是杨学士早年于南地移回京城栽种的。

        守门的小厮认识郭钰,但却不识文棠。郭钰便对那小厮道:“这位是安平公主,今日特意前来拜会师父。”

        “安平公主安平公主”那小厮嘟囔着,垂首思忖,过了一会儿像是茅塞顿开,想起什么来,问道,“可是沧海遗珠文棠公主?”

        学士府一片诗书雅致,连看门的小厮都颇懂文墨。认出了文棠,那小厮忙道:“老爷早有吩咐,若是文棠公主前来,不必通传。老爷此刻正在书房,公主、将军,可随我来。”

        文棠望了郭钰一眼,心道:“难道杨学士早就料到了我会来找他?”

        郭钰朝文棠点头一笑,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透出柔柔的光,柔暖的笑意暂时熨平了文棠心中乱绪。

        小厮在前领路,穿过回廊,向后院的方向而去。杨学士喜爱江南风物,宅院里亭台楼阁、轩榭廊庑均是精致绝伦,极富雅韵。游过一处水榭,又穿过几处山石,幽掩处的一座白墙黑砖的房子才姗姗映入眼帘。

        郭钰带着文棠进到屋里,见到杨学士正倚在窗边,眉目深锁地向外凝望。

        “现在最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师父不宜站在风口。”郭钰见杨学士头上鬓发随风扬起,忙道。

        杨学士身体有恙,隆冬至开春的这段日子,往往要下到江南避寒。今次太子叛乱,杨学士收到加急信报后,便自南边一路快马加鞭赶回,路上数夜不眠且舟车劳顿,回京后又沾染了寒气,身体亏得厉害。杨学士转过头来,面色有些苍白,他捋着发白的胡须笑道:“我还没有那么不中用。”言罢,他指着身侧的黑檀木椅,示意郭钰二人落座,又吩咐小厮道:“将新明银针泡一壶来。”

        小厮应声去了。

        郭钰对文棠道:“想是师父才从江南带回的好茶,我们来的还正是时候。”

        杨学士哈哈笑道:“还是我这徒儿懂我。这新明银针是顶级白茶的一种,仅产于新明山顶,量少金贵,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文棠道:“据说新明银针形似凤羽,内裹银箭,冲泡后清香高扬持久,入口鲜爽生津。我还道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今日在大学士这儿竟能有幸品尝到。”

        正说着,已有着灰袍的茶师端着托盘入内,盘内是一青玉茶壶和若干茶杯。随着热腾腾的澄碧茶水哗哗倒入杯中,一时间满屋生香。杨学士抿了一口茶水,挥手示意茶师离开,同时叹道:“新明山顶的银针就要配上这木山山顶的雪水才最妥当。”

        文棠端起茶杯,低头小口啜着,状若无意地问道:“大学士果真的学富五车,见多识广,想来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不知有没有听说过牵机酒?”

        杨学士举杯的手微抖了一下,好似口中苦渴一般,一扬手竟将茶水一次饮尽。他面上仍旧自若,镇定地道:“牵机酒乃是一种剧毒,若人饮下则会腹痛如绞,浑身抽搐,头足相就,如牵机状,故得名为此。”

        “那普通鸩酒呢?”文棠直愣愣地盯着杨学士,语调逐渐转冷。

        杨学士深潭一般的双眼看不出一丝波澜,平静地说着:“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如此说来,鸩酒反倒能给人个痛快。想问大学士,若先饮下牵机酒,再饮鸩酒,又当如何?”文棠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

        如此追问下,所指为何,各方已是了然于心,杨学士半晌不语。

        “师父,难道”郭钰唤道,已是黑容满面。

        “子琛。”杨学士看着自己的徒弟,垂目忖了一下,终于还是回答,“若两者同饮,则内腑俱毁,痛楚翻倍,人如提线木偶一般,苦不堪言,死状可怖。”

        文棠已是面色惨白,浑身战栗着起身,厉声质问:“有人说当年我父母就是先饮下牵机酒,而后再饮下鸩酒而死,可是真的?”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窗外被风卷起枯叶的沙沙作响声,清晨的寒露自窗口飘入,水絮湿哒哒地落在房内三人的头上、脸上,却没人有心思上前去关窗。春寒料峭,彻骨的不止是身体,更是人心。

        不留给杨学士半分思忖的时间,文棠又冷声道:“大学士可知是谁端去的毒药?”

        杨学士起手拂了拂衣袖,肃拢衣襟,深渊似的黑瞳定在文棠脸上,缓缓道:“那都是些封尘多年的秘事,岂会为外人道?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告诉公主这些荒谬之言?”

        文棠对杨学士的话置之不理,问出千钧之言:“送去毒药的可是当今的帝后?”

        “大逆不道!”杨学士蓦地一掌重重拍在黑檀桌几上,只听“哐啷”清脆声响,桌上茶杯被纷纷震倒,摔落一地碎片。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顺着桌角滴滴嗒嗒向下流入碎片之中,原本来整洁雅致的书房变得湿湿洼洼,凌乱不堪。

        “胡言乱语!”杨学士激愤不己,制止文棠继续往下说,“今日老朽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公主日后休要再提。”

        文棠轻笑一声,并未退缩,取下胸前的平安符,弹开竹夹小口,从中取出一块月白锦绢,将锦绢上绣的红色小字展杨学士看。那行小字艳得分明,杨学士念道:“荣华富贵皆过眼浮云,惟愿吾儿一生平安。”稍一思忖,他便猜出了锦绢的由来:“这是王妃留给公主的遗物?”

        提及母亲,文棠的目光晃晃悠悠地飘到远处,点头说道:“母亲给了我两方锦帕,其中一方入京的时候学士见过,上面绣的是我父亲的诗作,不知可还记得?”

        杨学士如何会不记得,他轻吟道:“烽火照凤阙,铁骑绕京畿。扰君清幽梦,丹心难自栖。”

        文棠含泪接道:“堪逞匹夫勇,引颅向青天。血溅轩辕台,不负白羽箭。”

        杨学士轻叹一声,刚刚激动的情绪全数收回,只低沉着声音道了一句:“楚王忠勇!”

        文棠又是一声轻笑,这次笑中带泪:“大学士如此聪明,应是能猜到为何母亲会留给我这方刺有父亲诗作的锦帕吧?我年少时懵懂不知,师父一直嘱咐要贴身收好这帕子,说是能保命的东西,我却一直不懂,一块帕子能有什么紧要的。”

        杨学士的手掠过桌几,感受打翻茶水的残留温度,寒露不断斜飘入房内,刚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已是残温难寻:“覆水难收,做出的事情亦是如此。王妃早就知道前程凶险,留下那锦帕,应是希冀当今圣上登基后,能顾念楚王为国为民的忠心,善待公主。如今真如王妃所愿,想来也能慰她在天之灵了。”

        “大学士有没有想过,我母亲那么聪明,岂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人的一念之仁上?”

        文棠问得犀利,杨学士一下警觉起来。

        文棠将手中锦帕握紧:“母亲还留给我了这一方锦帕,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呢。”她一把握住桌上那盏青玉茶壶,猛地一摇,将里面残余的茶水一股脑儿倾倒而出,洒在锦帕面上。随着茶水浸透手帕,帕上隐藏的字迹慢慢显现了出来。

        “这字迹,大学士可熟悉?”文棠将锦帕展开,让杨学士看个清楚。

        成隆帝善书法,他的一笔字,杨学士岂会不识。

        “这……这……”待看清了,杨学士已是语无伦次,一脸不可置信。

        文棠将杨学士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着念道:“恒弟,经年不见,兄甚思念。而今边疆失守,奸佞当道,父皇昧不听劝,社稷危矣!为兄心急如焚……”

        “小棠!”郭钰握住文棠的手,阻止她继续念下去。

        文棠克制住激愤的心情,眼眸却始终注视着杨学士:“这就是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写给我父亲的亲笔信。我父亲当年远在千里之外,为何会对京城的情势了如指掌?为何能赶在奸相祸乱之前入京?原来全是倚赖当今圣上的缘故,可是到头来,罪名却由他一人全担了。母亲心思聪慧,给我留下这个东西,想来也是怕当今圣上会翻脸无情,留下些许能牵制他的东西,总能更放心些。”

        这信,杨学士虽未曾亲阅,可其中大致的内容是知晓的。本以为毁掉玉印密信,就万事大吉了,哪想到楚王妃竟暗中将信拓印到了锦帕上。

        文棠长长呼出一口气,强忍住心中悲愤:“若只是这信便也罢了,我只当他是个不敢出头的贪生怕死之人,可是……可是哪想到连害死同胞兄弟的毒酒都是他亲自端去的。”

        文棠口中的“他”指成隆帝无疑。

        “闭嘴!”杨学士心如明镜,面色如雪片一般惨白,气势早已不如先前那般理直气壮,“这些胡话可是要引来抄家灭族之祸的!”

        “我还有家可抄,有族可灭吗?”文棠步步紧逼,“我今日来就是要问个清楚,当年端去毒酒的人是不是当今帝后?”

        杨学士眼瞳灰暗,愣在原地,半晌无言。

        文棠又走近一步,于杨学士耳畔道:“大学士若不告诉我,我就入宫亲自去问。”说罢,转身欲走。

        郭钰赶忙上前拉住文棠,转头对杨学士道:“师父,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隐瞒了。”

        杨学士回过神来,重重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要杀楚王的是先帝,圣上不过是领旨行事而已,就算他逆旨不从,也救不了楚王的命。楚王、楚王妃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其中的道理他们岂会不知?当年事发后,楚王负荆请罪,将罪名一力担了,并未将圣上供出,也是为了万民福祉,希望圣上继位之后能当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如今四海昌明,已如楚王心愿。”

        杨学士一步一步走近文棠,继续说着:“王妃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公主一命,公主切不可让王妃失望。”

        文棠紧紧咬住双唇,无声流泪。

        杨学士扯住文棠手中锦帕的一角,想要将帕子夺过,可立马便被文棠察觉。文棠冰峰一般的目光刺向杨学士,轻轻蠕动染血的唇,重重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郭钰挡在二人中间,一时左右为难。

        杨学士迎着文棠的目光,说道:“还有你师父,他一心求死,是为了什么?也是为了保你一命!你若行事鲁莽,可对得起他们?”

        “师父,果然是因我而死的。”文棠右手猛地一缩,将锦帕收回囊中,冷淡着道,“这些就不劳大学士关心了。”说罢,提步就走。

        “木山别院,帝王寝宫,床帏暗阁,别有洞天。公主不妨一去,再作决断。”杨学士急了,对文棠喊道。

        文棠恍若未闻,疾步推门而出。

        杨学士见无法阻拦,猛地一把紧紧拉住郭钰,急切道:“钰儿,那锦帕断不能留在公主手中,万一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大齐江山恐将不稳。”刚说完,急火攻心下“啪”的一声,一口血痰自口中涌出。

        郭钰赶紧扶着杨学士坐下,轻轻拍打着学士后背,安慰道:“师父放心,小棠绝不会做出危害社稷之事,她只是……”他将窗户关紧,转身去书房常备药丸的抽屉里取了凝神药丸,递到杨学士手上:“师父,您别多想,身体要紧。”

        杨学士此时是焦虑烧心,心神不安,哪里听得进去郭钰的话。他紧握着郭钰的手嘱咐道:“看住公主,暂时不要让她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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