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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惊雷


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来接阿满。文棠像往常一样提着药盒,跟在阿满身后,随她一同去到宫中辅宰的居所。胡宫的规矩跟齐宫一样,大臣本是不能居于宫中的,可大王宠幸现任辅宰,命人将宫中一处殿宇整理出来,设为辅宰暂居之所,便于其随时召唤。

        “阿满姑娘,辅宰早已起身,您快些进去吧。”到了辅宰居所,立在殿门口的一名年轻侍卫迎了上来,声音焦急,面上却是不苟言笑。他伸开手臂挡住文棠前进的步伐,只侧眼对阿满说着话。

        文棠认识此人,是辅宰近身的侍卫多骨麟。先前每次与阿满前来诊疾时,都是多骨麟将阿满带入殿内的。每次诊疾完毕,也是他将阿满带出殿来,想来应该辅宰极为信任的人物。

        “这些日子,我日夜思想替辅宰解毒的办法,终于有了些眉目。”阿满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即随多骨麟入殿,而是蹙眉站立在殿门口,一副深思的模样。

        “阿满姑娘找到了解毒之法?”多骨麟语气激动,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明显的喜色。他知道辅宰受毒伤之苦久矣,遍寻整个胡兹,都没能找到会解毒的医师,目前也只有阿满能施针缓解毒发之痛而已。若是真能寻到解毒之法,简直是意外惊喜,辅宰痊愈,少不了他们这些忠心侍主之人的好处。

        “哪有那么容易?”阿满轻低着头,一副幽深思虑的样子,缓缓道:“不过经我多日苦思冥想,研究祖传针谱,倒是想到了一些解毒的线索。”

        多骨麟闻言虽有些失望,但想着能有些解毒的眉目,也是好的,便疾声说道:“那姑娘快请进去。”

        阿满仍是不动,一双明眸盯着多骨麟,又道:“今日我要用的是一种新针法,在施针于阴陵泉、地机、漏谷的同时,辅以热足浴,之后再施针于脚背的冲阳和脚底的涌泉,打通腿足之间的经络,疏通血液流动”

        “阿满姑娘快进去吧。”多骨麟根本听不懂医理,他打断了阿满滔滔不绝的说话,有些无奈地催促道,“辅宰等好久了,姑娘快进去吧。”

        阿满指着文棠道:“大人,今日用新针法,工作繁重,我一个人怕是不行,不如今日就让我的婢女与我一同进去。”

        “这辅宰的寝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不如”多骨麟有些为难,思忖着喃喃道,“我帮姑娘打下手如何?”

        新任辅宰性格孤僻多疑,独来独往惯了,随意不让人打扰。居所中连服侍的婢女也无,仅在殿外安排了听令的侍卫,所以多骨麟才会如此为难。阿满早有准备,丝毫不慌,只反问道:“大人不懂医理,能帮我什么?”

        被抢白后,多骨麟面色有些难看,但又不好发作,就只憋着不说话,瞪着一双眼睛打量着站在阿满身后的文棠,说道:“辅宰居所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文棠垂睫低头,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胆小模样。

        “她跟随我多年,治病救人的功夫少说也有我一半强了。”阿满放软语气,笑着跟多骨麟解释道。阿满全家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人,文棠是否真是跟随她多年的婢女,无从考究。所以不管阿满如何信口胡诌,只要面上够坦荡,无人能够识破。

        “我一人确实应付不来,到时若是”阿满又道,“我没什么紧要的,但是万一辅宰生气,连累大人就不好了。”

        “那我进去通报一声。”多骨麟想着也是这个理,他忐忑,不敢直接拒绝阿满,只能答应进去请示辅宰。说完,多骨麟便步履匆匆地入内请示去了。只一小会儿,他便又疾步出来,高声道:“你们快进去吧。”

        随后,多骨麟带着阿满和文棠,绕过正殿、花园、水榭,向内殿而去。胡兹贫瘠,国内鲜有能工巧匠,胡宫自然也比不上齐宫雄伟华丽。可再贫瘠,也毕竟是一国王气之所,少不了琉璃白阶的威严和斗拱飞檐的霸气。辅宰居住的宫殿离大王寝殿不远,外看富丽堂皇,可进到里面才发觉另有一番景象。内殿之中,陈设简单,仅木桌椅几床之类的基本摆设,黑郁沉闷。

        “辅宰。”多骨麟恭敬地朝端坐于几榻之上的男子行礼。

        阿满和文棠也屈身行了礼。未了不引起注意,文棠始终保持着垂首的模样,没有抬眼去看端坐在上的胡兹辅宰,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上瞟,隐约看见是一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

        “听说你今日要用新针法。”辅宰未理多骨麟,只直视着阿满,目光锐利得如同一把锋刀,声音阴沉得好似天边乌云。

        “是的。”阿满早有准备,回答得很沉静,“辅宰所中之毒极为奇特,我先前不熟悉毒性,为了稳妥,只敢在阴陵泉、地机、漏谷处施针。而今,琢磨出了些眉目,想着若辅以热足浴,再施针于冲阳、涌泉等穴,则可打通腿足之间的经络。毒气向下流动,积于脚底之中,最后再用匕首将毒血挤出,毒性便可消减大半。”

        “经络通畅,毒气流动,难道不会导致毒液扩散全身吗?”辅宰轻勾唇角,露出玩味浅笑。他的声音轻飘似一絮鸿毛,却在无形中给人以千钧压顶的压力。

        “阿满岂敢有加害辅宰之心。”阿满立刻跪在地上。她的身体伏在地板之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砖石,身体缩成一团,似乎在瑟瑟发抖。

        站在阿满身后的文棠也立刻伏下身体,双臂贴着耳朵向前伸直,将头深深地贴在玉砖之上。

        辅宰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大哥本是国家栋梁,可偏偏心怀鬼胎想要加害大王,才最终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他幽幽的声音好似从远山之涧传来,落地后如同一记重锤,让人心魂俱碎。

        阿满的泪立时就要掉下来了,幸而她头贴于地的姿势隐藏了她此时的表情。她努力镇静情绪,用颤抖虚弱的声音道:“加害大王是不能宽恕的重罪,我大哥鬼迷心窍犯下如此大罪,连累全族,我心中也是恨极了。我本应随族人而去,幸得辅宰宽宥,才得苟活。辅宰大恩,阿满铭记于心,必当竭尽全力为辅宰效命。”

        “嗯,起来吧。”辅宰将语气放缓,看起来是很满意阿满的回答。

        阿满和文棠这才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她是跟随你多年的婢女?”辅宰望着文棠问道。

        阿满点头答道:“是的,今日工作繁重,便斗胆让她来帮忙了。”

        “你叫什么名字?”辅宰对着文棠问道。

        文棠依旧是低垂着头,静默着没有回答。

        阿满赶紧解释:“她曾误食毒蕈伤了喉咙,已不能说话了。”

        为了遮掩浓重的齐国口音,文棠干脆装成了哑女。

        辅宰面无表情,看不出是相信了,还是有所怀疑,只听到他又对文棠说道:“抬起头来。”

        文棠缓缓抬起头来,苍白清秀的脸上显出诺诺胆怯,俨然一名普通婢女的样子。

        见到文棠的一霎,辅宰微然一怔,而后嘴角向上勾起,竟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容。他立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文棠面前,抬手托起文棠的下颌,将脸贴近文棠耳畔,戏谑道:“长得不错。”

        两人之间距离如此之近,文棠轻易就看清了辅宰的脸,那是一张白皙清俊的面庞,二十上下的年纪,看着像是儒雅书生亦或是俊雅公子。若不是已知面前此人就是辅宰,文棠是断然难以将面前这张脸与阴险、狡诈、多疑、狠毒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的。辅宰鼻息呼出的热气传进文棠的耳朵,又麻又痒。文棠心中厌恶,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紧抿着唇,垂下眼睫向地面看去。

        辅宰的反应让多骨麟和阿满都大吃一惊,不解一向冷淡的辅宰为何会对一名婢女动心。多骨麟谄媚地道:“辅宰喜欢的话,不如就让她留下来侍候。”而阿满则是紧张地用手攥紧了裙角,后背已浸出一层薄汗。

        辅宰白了多骨麟一眼,只当他是空气,面上又恢复了原先冷淡无波的神情,就像刚刚不过是一时兴起,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他转身坐回几榻之上,淡淡说道:“开始施针吧。”

        听到吩咐,一行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多骨麟走到内殿门口,招呼侍卫将一人押进入内。那被押解的人面色苍白,腿脚微跛,是为辅宰试药的人。辅宰多疑,施行新针法之前,医师都需在他人身上施用无误后,才可施用于辅宰。阿满熟知这个习惯,十分自然地便在那试药人身上施起针来。半个时辰后,施针完毕,再等上半个时辰,见到试针人身体无碍,才开始替辅宰施针。

        文棠掌好了炙针的火烛,再将透亮的银针放在火烛上炙烤,待烤得发烫后才将银针放置到针盒里。阿满将苏木、丹参粉等中草药放入备好的足浴水中,用药杵轻轻搅着,慢慢等待药性浸入热水。一切准备妥当后,阿满屈膝跪在辅宰身前,缓缓替他解开腿上的伤布。那白白的布条上浸染着血迹,像是冬雪中盛放的暗梅,红得刺目,灼烧着文棠的双眼。文棠托着针盒与阿满并排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圈圈脱落的白布,极力克制住心潮的彭拜。

        “咚”惊雷乍响!白布取下的一霎,文棠只觉心中剧痛,全身的血液上涌入脑,一股嗜血的情绪将她包围。她有十足把握确定,那楔形的伤就是出于苗人婆婆所养的金蛊虫之口。

        “竟然是他!”文棠死死咬住下唇,在心中念道。她记得婆婆曾提起过,金蛊虫咬伤了杀害师父之人的腿肚。婆婆那只金蛊是百炼而成,毒性极烈但不致命,伤口绵延不愈,最能让人生不如死,而蛊虫咬过的伤口就是辨识仇敌最有力的方法。文棠只觉血气不断上涌,牙齿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小糖。”阿满见文棠眼神空洞,面色惨白,担心她控制不住情绪,低吟着出声提醒。

        文棠接过阿满递来的使用后的银针,那针尖上的紫黑血液让她一阵炫目,几乎睁不开眼睛。

        “小糖,你去把药盆拿过来。”阿满包好辅宰腿上的伤口,准备施行足浴。

        文棠艰难地点点头,残存的清明告诉她,现在绝对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她支撑着麻木的身体,缓缓站起身,端起热腾的药盆,一步、一步朝着仇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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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针完毕,阿满和文棠提着药盒,各怀心事地缓缓走在清冷的冰砖上。阿满用手肘撞了文棠一下,极其小声地问道:“小糖,为何你今日一定要同来呢?”

        文棠指指自己的喉咙,轻轻摇头,毫无血色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都忘了。”阿满才又想起文棠一直是装作哑女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见文棠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但又不想开口的模样,只得生生地将即将出口的疑问吞了回去。

        昨夜下过小雨,一路的青叶上还垂着小水珠。头顶的阳光折射过水珠,向四面射出亮眼的光芒,阿满不由得眯起了眼。她抬头向上,看向冬日的太阳,那阳光虽然刺眼,但无半点温暖。

        “我绝不会忘记辅宰大恩的。”阿满想起了刚刚在内殿之中,自己向辅宰表忠心的言论,心中不忿,嘴里轻声嘟囔着。转念又想起了她们今日戏耍辅宰,诓骗他有解毒之法,让他白白多受几针的事情,嘴角又忍不住轻扬起来。

        “我也绝不会忘记。”文棠听到了阿满的说话,也在心中默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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