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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汉女×留洋回国大小姐20


苏婉仪正半蹲在她面前,替荷菱描着柳叶眉。
  黄铜镜中两人好如一人。
  荷菱半阖着眼皮,声音沉寂,在如此黑夜中浓愁化不开:
  “李阿嬷说,咱们不学男子的字,男子的字又臭又脏,框框条条,好不自在。”
  那时候,她听见这话,眼睛可见的失落了。
  但是李阿嬷又说。
  “其实,咱们女子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字,就像是柳叶似的,优美流畅……”
  苏婉仪的手悬停在她的眉前。
  这还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
  荷菱抬眼看她,笑着看她:“这就是女书,只在女子之间流传,也只有女子才能读懂其中的沉重苦难和微渺喜悦……”
  她的柳叶眉已经画好了,荷菱起身从拔步床里面的暗盒里拿出一条又一条的手帕。
  上面写着许多笔画细长的小字。
  “阿碗,这就是我的秘密。”
  十年来,女书让她得以窥见深井中零星天光。
  她与世间女子,靠着女书,以世人看不见的脉络因果,紧密相连。
  同呼吸,共命运。
  苏婉仪接过那些手帕,线条细腻好看,像是一门外语。
  她看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一个手帕问道。
  荷菱嗓音轻缓的响起:“我要弃我族群,然后再弃我人间,最后再成为不被束缚的女子。”
  这是很久之前她写下的。
  曾经她也为这样的生活反抗过。
  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她被关进了这里,也被关进了封建礼教的规矩中。
  要成为一个不被束缚的女子,要舍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她一舍弃,出去活不活的下去都是另说。
  荷菱从小就没有被培养生存技能。
  苏婉仪也被这句话打动了,干干净净的纯白手帕上,写着这么一句干干净净又铁骨铮铮的话。
  “这块手帕可以送给我吗?”
  荷菱当然不可能拒绝。
  她一直在接受着阿碗带来的好意,却一直没有能力回馈。
  看见阿碗这样喜欢女书。
  她打心底高兴。
  “阿碗可要把这块手帕藏好,不能给任何人看见了。”
  不然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苏婉仪紧紧攥着手帕,笑着点头。
  “阿菱放心,我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这块手帕的。”
  八月末,苏婉仪带着微雨终于将秋千做成了。
  找到是院中少有一块空阔场地,不远处就是一口古井,只是废弃多年,也没人过来。
  每日,苏婉仪都会扶着荷菱出来  在院子里坐着。
  这日,她给荷菱的眼睛缠着白布条。
  “不许偷看啊!”
  她故作神秘的样子,吊足了荷菱的胃口。
  她置身黑暗中,牵着阿碗的手,小心翼翼的摸着向前进。
  “阿碗,到了吗?”荷菱又开始催促。
  “快了。快了。”
  在秋千前,她将荷菱按坐在上,掀开白布条,声线微微上扬:
  “可以睁眼看了,阿菱。”
  坐在上面就立刻有了晃意,荷菱下意识的揪住两侧的绳子。
  荷菱声音里面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
  “这是你做的吗?阿碗。”
  苏婉仪不答,牵着她和秋千往后退,“马上你将脚抬起来,紧紧抓住绳子,我帮你摇。”
  荷菱不明白,懵懵懂懂的看着她,点头。
  “好。”
  阿碗说的都好。
  苏婉仪倾身,“不要怕,有我在。”
  怕什么?荷菱还不明白,她眨着大大无辜的眼睛,点头。
  乖巧极了。
  秋千骤然荡起,在空中画出一条流畅的弧线。
  荷菱的裙摆被风掀起。
  也带着难的恣意。
  她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  连呼吸都忘记该怎么做了。
  清秀隽永的指节紧扣着绳索。
  她低呼着“阿碗。”
  苏婉仪并没有停下来,继续推着处于惯性中摇摆的秋千。
  她声音朗朗。
  “阿菱,快乐吗?”
  荷菱坐在上面,有那么一瞬,秋千荡到最高点,她看见了远处高耸的合欢树。
  酥麻的电流从脚趾窜过。
  有那么一瞬,刺激的像是阿碗低头吻着她的脖颈。
  猩红月牙似的印记。
  荷菱点头。
  苏婉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自由吗?”
  自由?
  双脚腾空,离地很远。
  裙摆遮住她那小巧到畸形的三寸金莲。
  她都快要忘了她不是一个自由人。
  就是一只鸟儿在空中悬停,流动的风温柔的拂过,温暖的夕阳照着。
  而她,此刻完全自由。
  身体自由,思想也是自由的。
  甚至,荷菱想,甚至,她愿意失去阿碗,也不愿意失去这份自由。
  从此,荷菱每天一有时间,就要坐在秋千上。
  苏婉仪没来,她自己也有办法让秋千荡起来。
  只有一次,幅度太大,让她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苏婉仪慌张的去扶她起来。
  荷菱盯着擦破皮的手掌心看,苏婉仪立即捏着她的手腕,轻轻吹了起来。

  一边吹,一边心疼的安慰她没事。
  荷菱将手抽出来。
  然后朝苏婉仪露出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笑容来。
  苏婉仪本以为她会哭的。
  “阿碗。”荷菱将模糊的掌心纹路摊在她们面前,笑着说,“你知道吗?这还是我第一次流血呢。”
  当初缠足的时候,骨裂是钻心的疼,她都没有流血。
  学针线活儿的时候,她极其聪明,一滴血都没流。
  别人说她天生就是在闺阁里做女工的命。
  荷菱看着掌心沁出的血,心想,她头一次不信命。
  也许,她做的好,就是因为她天生聪明  ,而不是天生命不好。
  所有人都在骗她。
  把她骗在这里关着。
  但她的命,不应该在这里。
  苏婉仪嗔她:“流血又不是什么好事!”
  荷菱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那些缠足疼的睡不着的夜晚。
  可其实,这些话她早告诉苏婉仪了。
  她不想再说一遍。
  荷菱在阿碗的搀扶下,又坐上了秋千。
  疼痛当然是好事。
  疼痛告诉她自己,她是活的,是有情感,  有生命的。
  而不是任人操控摆弄的玩偶。
  秋千再一次荡起,如同她逐渐觉悟的生命。
  而她,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自由。
  黄昏。
  荷菱拿着她送来的俳句小集。
  苏婉仪从后面绕过来看,她声情并茂的朗诵: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是小林一茶的俳句。
  可荷菱的目光却落在另一句上。
  “两座坟,状如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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