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时光溯回（十）

美寇闭了闭眼，不忍回忆。

        可是这段记忆一直扎根于她的心底。每每想起，总会忍不住去假设：如果徐香怜不曾告密大喊，那么她，甚至是他们，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生活。

        假设得有多美好，她就有多痛恨徐香怜。

        “本来是很好的出逃计划，偏偏被你这个蠢货搅合得一团糟。”美寇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香怜，她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像黑胡子铁笼里的一条狗，狼狈难堪至极。

        三年前，黑胡子押送少年少女共十五人。除却来不及逃出的香怜和美寇两人，剩下的十三人中，只有两人成功逃走。逃走的那两人，是被捂死的少女，和背着她的少年。

        其余的十一人，无一遗漏，全部被抓了回来。

        如果黑胡子没醒，他们本可以有机会跑得远远地，再也教人找不到。

        香怜靠在墙边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多聪明？你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书都没读过，只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罢了！笑死人了！”

        “不错，我是没读过几本书。”美寇平静地点头，半点没有被她激怒的意思：“只是香夫人，你读了这么多书，怎么笨得连铁笼都不敢走出去？你杀了这么多人，把从小的礼仪和教养忘得一干二净，死后可有脸见你父母？”

        香怜死死瞪着她：“住口！你以为你比我好吗？你十一岁就捂死了那个可怜的少女，你才是毒妇！蛇蝎！”

        “我说了，我只是个乡野丫头，从小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从来都不是好人。可你不一样。”美寇蹲下来，与香怜对视：“我是始终如一的坏，而你是自甘下贱，亲手把良心和品德丢弃，不做人，偏偏喜欢做狗。”

        闻言，徐香怜咯咯笑个不停，癫狂了一会儿，她流着眼泪鼻涕，指着美寇骂道：“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香夫人，其实你本质上就是个自私鬼。京中贵女，家中独女，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教出一个难受风雨的蠢货。你不敢走出铁笼，也不想让别人走，你自己要做别人家的狗，也不让别人得到自由。”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徐香怜都自私懦弱至极。

        美寇不屑地看着她：“再来一次机会，你还是这副鬼样子。用萨南母亲的消息胁迫她，用恶毒的手段对待无辜的我下狠手杀人，偏心慈手软留下萨南，留下你又疑神疑鬼，最后割了她的舌头，将她送上了强盗的马车。”

        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要死，她真是为萨南感到悲哀。

        香怜怒吼道：“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鼓动他们逃跑，黑胡子怎么会生气杀人！若不是你整天在乌秀身边不知廉耻，我怎么会狠心丢下你！若不是你把萨南带回来，我怎么会割她的舌头？！”

        她反复重复：“我也不想的，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因为你骗了我——”

        美寇冷笑一声，给她最后一击：“你知道冒死送你出来的徐大人和徐夫人是什么下场吗？唐皇大赦天下，他们好不容易不用再做苦力，却因为一身病痛无钱卖药，不治身亡，死都没能回到长安祖坟。但凡你去看一眼，送一颗你随意赏玩的宝石，他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香怜紧紧捂住耳朵，缩在墙角：“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癫狂得像疯子。

        美寇看着眼前不清醒的人，不可思议道：“我当初怎么会笨到，错认你这样的人为好朋友？”

        不堪一击。

        真是没意思。

        香怜的双脚间出现一条金锁链，那是拉纳老爷给她戴上的，钥匙早就丢进了河里。

        现实的锁链出现在幻境里，说明幻境要消失了。

        美寇不再去管香怜，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地上站起来，幻境开始急剧变化。

        乌秀从天上飞了下来，竟然脚步不稳，差点摔倒。

        后面是紧紧追随的秦月寻，他的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丝，身上有剑伤，看起来很狼狈。看到美寇，他上前两步，匆匆道：“我们见过的，我是”

        话未说完，人已消失。

        美寇惊诧地看着乌秀，后者扬眉地对她笑了一下：“我们是以人身入画的，他们是以魂魄入画，身体在哪里，魂魄就回到哪里。”

        秦月寻的身体不在此处，于是便消失了。

        美寇察觉到乌秀的气息不稳，奇怪道：“你怎么了？呼吸这么急？”

        乌秀凑到她耳边笑道：“一见到你，我就心跳加快，心动不已，呼吸急促，难以平息。”

        “你——”美寇不自觉蜷缩起手指。

        乌秀接着道：“你们凡人的话本真有意思，几百年未出来，写得越来越精彩了。”

        原来是话本里的词。

        美寇懒得理他：“再过几百年会更精彩。”

        乌秀踉跄两步，突然吐出一口血，借力倒在了美寇身上，轻笑一声：“我被道士伤了肺腑，身体正虚弱，法力不济，你不会趁我病着，跟那道士跑了吧？”

        美寇的心悄悄地揪紧了，她道：“不会。”

        乌秀点了点头，放心地躺在她的肩膀上：“那就好。”说完睡了过去。

        周围的幻境迅速脱落，变成了他们离开之前的样子——四周的火还在肆意蔓延着，和他们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幻境中近三年，现实中却弹指一挥间。

        乌秀的呼吸很轻，淡淡地扑在她的脖颈处，额头抵在她的侧脸上。

        美寇不适应地侧头，想了想，还是把那支紫花雕饰发簪戴在了头上，化作了乌秀的样子。她将外衣脱下，盖在了乌秀的脸上，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不重，很轻松。

        怀里的人一身白纱，身形修长，将怀抱填得满满的，竟让人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美寇回头看了一眼火海中精神恍惚的香怜，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一次，她不会再等她一起走了。

        她大步走出去，看到了抖得像筛子一样的拉纳老爷，还有躲躲闪闪不敢看人的小和尚。

        轻飘飘地道：“法师做法到现在，我和表妹安然无恙，香夫人却见了许多脏东西。足以见得，她才是害人的妖孽。”

        小和尚对上饱含威胁的眼神，顿时明白，抹了抹头上的汗，服帖应道：“公子说的是。”

        天气逐渐回暖。

        拉纳老爷的香夫人疯了，他又娶了一位新的夫人——美夫人。

        府里的仆从战战兢兢，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欺负过美夫人的。他们给美夫人送各种宝石宝物表达歉意，都被收下了，至此才松了口气。

        可是这口气没松到底，送礼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开始倒霉了，死的死，疯的疯。

        没有一个人和香夫人计较，为什么她收了道歉的礼物，还不放过他们——因为他们的脑子要么被野兽嚼碎，要么一片混沌，再也不能思考了。

        美寇听到一些消息，打算去看望香怜。

        推开那日做法的屋子，门已经被烧焦了，轻轻一推变成了碎屑，惊得门里的人惊叫起来。

        拉克希米半搂着香怜，哄着：“不怕，不怕。”

        美寇拖着华贵的裙摆走过去，赞叹道：“真是条忠心的狗，她到底喂了你什么吃的，到这时候还不离不弃？一路上喂饭照顾，从大唐到比丘国，你怎么对她那么好？却对铁笼里的其他孩子那么刻薄？”

        美寇看了一眼手上的疤，其实已经不太显眼了，但是当时的痛楚她能记一辈子。她走过去一脚踹翻放在地上的水和食物，淡淡道：“拉克希米，滚出去。”

        拉克希米扬起皱巴巴的脸，说：“我永远不会离开香夫人，一直到死去。”

        美寇掩唇一笑：“不好意思，你刚发完誓，我就来拆台了。”她在腰间摸出一条项链，在拉克希米眼前晃了晃：“认得吧？这是你孙子的。”

        拉克希米劈手躲过，愤怒道：“你是怎么拿到的？”

        “跟了香夫人这么久，脑子也跟她一样生锈了？府里惯常捧高踩低，我成了新的夫人，自然有人替我办事，告诉我你儿子的住处，还帮我带来了礼物。”

        美寇提起鞋尖，踩在拉克希米跪着的手上，碾了碾，和气地笑道：“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耳朵，长得很好看。你若是喜欢的话，我叫人割下来送给你怎么样？我们一人一只，好不好？”

        面前的少女天真烂漫，言语恶毒。

        拉克希米闭了闭眼，对她行了一个比丘国的礼数：“恳求您放过她，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美寇噗嗤一声笑出来：“天下谁人不可怜？你心疼她？若是你把你孙子的头割下来送给我，我就放了她，怎么样？”

        涉及自身利益，人人都是自私的。

        拉克希米没办法不顾及自己的孙子，颤抖着走了出去，临走时在香怜的头发上一吻，祈求道：“真佛庇佑你。”

        没有人依靠，香怜无力地睡在了地上。

        美寇毫不留情，一脚踩在她脸上，冷冷道：“别装了，坐起来，我们来说说你那个狗崽子萨米尔的事情。”

        香怜眼睫动了动，不吭声。

        美寇一笑，脚上用力：“萨米尔偷了府里的宝物拿出去卖，我已命人将他抓起来了。”

        香怜没什么情绪道：“那是我以前给他的，不算偷。”

        “你整个人都是拉纳老爷的，你的一切当然都属于府里。包括——”

        美寇弯下腰，猛然将香怜藏着的手抓起来。

        她继续道：“你的手指。”

        小指。

        香怜因为牵扯到伤口微微抽搐着，右手上鲜血淋漓，脏了整只袖子，伤口正在右手小指上。

        那里缺了一截，刀口完整，是被人干脆利落地切下来的。

        “你想把小指烧成灰，送回长安，或许能与你父母合葬？”美寇丢下她的手，笑着宣布：“做梦。”

        “你的小指，我已丢给门房新来的看家狗吃了。”

        一潭死水的香怜喘着粗气，终于在她脚下挣扎起来：“贱人！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啊啊啊——”

        香怜嚎啕大哭。

        她彻底感到了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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