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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居延


居延海,又称居延泽,乃弱水北流形成的尾闾湖。

所谓尾闾湖,直白点说就是内陆河流到这里流不下去了,于是在地势低洼处形成了沼泽湖泊。

阴山以北的诺真水汊其实也是一样的尾闾湖。

而既然流不下去,水体自带的盐分自然很难排出去了,因此居延海是半咸水湖。

后汉年间,因为上游截留灌溉农田以及地质变迁等因素,居延海分成了东西两部分,西海稍大,东海稍小。

居延泽西南有一城。

汉武帝太初三年(前102)秋,强弩将军路博德筑之,曰“居延塞”。

近代考古,出土汉简三万有余,显示亭障密布于弱水上下游两岸,呈南北直线排列。

后汉年间,大量亭障毁于战火,无力维持。

魏晋以来,更没心思恢复。

时至今日,亭障数量不及前汉年间十一之数,整个西海郡亦只辖一县,即居延县,户二千五百——半个世纪前的数据,当然,至今未改。

西海郡只有一个豪族,即西海陈氏。

晋咸宁年间,陈氏子弟陈恭陈元起、陈基陈元声入洛阳求学,名列《辟雍碑》。

但这个家族底蕴太弱了,也太穷了,根本无力支持二人在中原继续发展,最后只能返回家乡吃沙子,与胡人作伴。

现任西海太守张肃,乃张轨之弟,年事已高,六七十岁了。

张轨末期为了帮扶侄子,稳定四方,张肃出任西海太守,一镇就是十余载。

去年晋梁禅代,张肃听闻之后,悲愤不已,差点气死。

好在听闻开国的邵勋乃东海人,非匈奴鲜卑之辈,总算有所安慰,没真的咽气。

但老头还是很愤怒,一辈子的信仰没了,你赔我啊?

此番听闻那什么狗屁大梁朝居然打过来了,要抢他侄孙的大位,于是移檄诸部,邀他们出兵,共同平叛——檄文由陈氏子弟陈润所写,落款日期为“神龟十二年四月二十日”。

经七天时间整顿,居延城及附近各亭障兵士次第收拢,向张掖郡进发。

而他们离张掖多远呢?一千五百三十里!

这条路便是居延路。

自河西走廊向北,多为大漠,其中唯居延路附近有弱水,又勾连居延泽,中间可营田之处甚多,水草丰美,供巨万人,故汉时匈奴入寇,非常喜欢由此南下。

所以,张肃的大军就是沿着居延路南下的。

老头年纪大,心甚急,不顾身体衰弱,留人在后方收拢步卒,自率一千轻骑充当先锋。

四天之内,行军六百余里,帐下骑兵慢慢增加到两千左右,都是你一百、我二百,从各个亭障之内汇集而来的。

这个时候,他们已抵达弱水分流之处(分为东西两支,分别注入东西居延泽),此处有一军镇,曰“两汊城”,乃西海郡诸亭障中最大的一个,平日驻军五百,连带家属、奴婢总共近四千人。

张肃终于走不动了,要歇一歇。

按照约定,一些鲜卑部落大人率军来汇。

部落很多,但大多依附一个姓“乙弗”的氏族,有那么点部落联盟的意思。

乙弗联盟散居于武威西部、西郡北部乃至张掖、西海二郡,乙弗氏本部则牧于张掖、西海之间。

他们的实力也就那样。南边的秃发鲜卑时不时越过大斗谷(大斗拔谷)进入张掖,袭击乙弗联盟,乙弗氏不能敌,听闻他们遣使联络慕容鲜卑的吐谷浑部,试图联兵自保,共抗秃发鲜卑。

当然,乙弗氏也求助过张掖太守、西海太守,但他俩实力有限,更对这些部落冲突没甚兴趣,自然置之不理了。

乙弗部之外,还有一个折掘部。

他们以前曾附于乞伏部,在卑移山南部放牧。乞伏氏南迁至陇西,复至晋兴等地,折掘氏没有跟从,而是一路向西,抵达西海。

放牧多年后,又向南迁徙,在两汊城附近活动。

他们和乙弗氏一样,同样深受秃发鲜卑的滋扰,一度想南迁至西平郡境内,与吐谷浑鲜卑背靠背,共同抗敌,好悬才被摁住了,没走成。

此刻见到张肃,旧事重提,请朝廷发兵打击秃发鲜卑。

张肃能怎么办?只能支支吾吾。

不过,这不妨碍他画个饼:“秃发推斤随辛晏造反,有此逆事,将来须饶不过他。诸君勿忧,且随我至武威,上表陈情,都督自然会有计较。”

乙弗、折掘二部大人心事重重。这话说了太多遍,已然没人信了。

张肃见了,心中不悦。

张掖、武威、西海这么好的草场给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摆脸色的。

你们要感恩戴德,哪怕自己吃不饱饭,哪怕时不时被敌人袭扰,哪怕朝廷没法调解你们的矛盾,没法保护你们,你们也要自觉为朝廷拼命。

于是说道:“如此大事,尔等何敢推三阻四?若能痛击邵梁伪朝,中原必有人群起响应,届时兵进关中,富贵不难得也。休要想东想西,此战——有我无敌!”

乙弗、折掘的首领们自动忽略了不切实际的废话,只惊讶道:“梁朝是何物?有几个郡?”

很显然,他们到现在都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认为这个“邵梁”王朝可能就是旋起旋灭的草头王,他们是来帮大晋朝剿灭叛匪的。

“是有那么……几个郡。”张肃含糊道:“破之易如反掌。”

诸部大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不信。

他们消息闭塞但不意味着傻。

都调动西海郡的兵马了,你告诉我“破之易如反掌”?
“府君,不知匈奴汉何在?”折掘部大人折掘木闾头问道。

“刘粲已经败亡。”张肃沉默片刻,说道。
“被邵梁灭亡的吗?”乙弗莫贺问道。

张肃无言以对,但看着众人的目光,又不能不回答只能说道:“其自取灭亡耳。”

诸部大人面面相觑,好像——有点明白了。

张肃感觉到了不妙,于是不再多言,道:“今日休整一夜,最迟明日午时,诸部悉发。”

“遵命。”声音稀稀拉拉不太整齐。

其实不光鲜卑人了,就连诸亭障汇集而来的汉兵都有些犹疑。

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啊。

******
五月初一,居延泽北群兽奔走,惊慌失措。

北方的天际边,一道由沙尘构建的黄色长龙正在往南快速移动着。

正在放牧的少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嘚嘚”马蹄声响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过来。

眼力已经有所不济的他眯起了眼睛,仔细看向远方。

黄龙呈东西向排列,绵延数里,十分壮观。

而在黄龙前方,似乎还有许多黑乎乎的快速移动的“物体”。

少年目光明亮,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人。

“不好!”老人突然大叫一声,粗大的巴掌重重拍在马脖子之上,引起一阵嘶鸣。

“怎么了?”少年察觉到了不对,下意识开始给角弓上弦,问道。

“快走!”老人并不回答,只一把拽住少年,想带着他离开。

“羊!羊还在那吃草。”少年挣扎道。

“不要了,走!”老人坚决地说道。

少年为其狠厉的目光所慑,一时间竟不敢反抗,只满脸痛惜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

这个时候,许是进入到了水草丰美的区域,烟尘有所减少,少年赫然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队伍,这让他吓了一大跳,心中再无对老人的怨忿。

只是,他们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东面的卑移山,抑或更远的阴山?

两年前,少年随父亲一起被征发,护送部落大人之女远嫁。来回走了一趟后,才知道卑移山西麓还生活着不少部落。

那边说是沙漠(阿拉善),其实存在许多水草丰美的湖泊,有部落在附近放牧。只不过,若无人带路,一般人很难知道该怎么走,说不定就迷路了,然后渴死、饿死在沙漠中。

这些骑兵是有人引路带过来的?
没人能回答他了,他也不想知道了,因为这会他只想逃命,逃得越远越好。

汹涌的骑兵浪潮很快扑进了水草丰美的泽地。

箭矢在空中飞舞,马刀在阳光下闪耀,濒死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惨烈的屠杀瞬间展开。

拓跋鲜卑骑兵将屠刀斩向了他们曾经的同族。

精壮被抽走大半的河西鲜卑被打得狼奔豕突,哭喊连天。

老弱妇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无数骑兵如魔神般纵马而入,加入这场血腥的饕餮盛宴。

一支满脸风尘之色,但士气还算高昂的部队迅疾冲至居延城下。

仅有的守兵大呼小叫,很快就被铁骑一冲而散。

当先而至的左骁骑卫数百骑纷纷下马,然后抽出长枪大戟,粗粗排了一个阵列,冲进了城门。

另有两千余骑从城东侧穿行而过,一路向南。

五月初三,他们绕过了大部分亭障,奔袭夺取了空虚的塞上翁城——此城在居延城南四百里。

初五,千余骑冲至两汊城外。

守兵反应及时,关闭了城门,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袭来的这支部队。

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问号:他们从哪来的?

许是锐气已失,又或者是马力不足,先锋大军稍稍放慢了脚步,开始劫掠附近的部落,补充战马、肉脯、干酪。

一日后,另一支休整完毕的部队在麻秋的率领下,继续追击,往张掖方向而去。

很明显,这是一支绕道居延泽,顺弱水而下的骑兵——又或者是奇兵。

时至五月初六,西海郡基本已被他们淹没,接下来便是张掖,夺取此地后,大军转而向东,过西郡,直抵武威。

初七清晨,消息很快送抵了正在南下的张肃部两万余步骑。

这等消息,瞒不住人的。

乙弗、折掘等部大哗,纷纷提兵回转,与自家部落汇合。他们只有一个奢望:敌人还没找到他们的牧地。

与此同时,张肃病倒了。

这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垮塌,药石难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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