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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交锋


日出前,我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有一个男生和我同行。我们一起走在铺满落叶的路上,肩并肩的走着。简单聊了几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你冷吗?”

        “不冷。刚刚出门忘拿外套了,不过那家店应该已经关门了。”

        “要去拿吗?”

        “不用,往南方走,会越来越热的。”

        闵子骞沉着气回答了我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开始发问了,“你不上学吗?”

        “上不上都可以。”大三并没有多少课,我昨天停掉了实习。从隋逸杰的出租屋跑出来那一刻,我也没有男朋友了。在这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里,我和我的名字一样渺小,我上不上学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上学。不上就不上了。

        “我们可以坐火车。”我说道,“先到武汉,然后就能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比如丽江。”

        “你好像在出钱赞助我的休学旅行。”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闵子骞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或者对我今晚所做出的一系列举动抱有怀疑。面对几乎是陌生人的同行邀请,他什么都没说,相当爽快地同意了。“那就一起。”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这倒让我成了被动的一方,我有些吃惊。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很快订好了票,我看了看时间,说道,“到武汉的车是下午四点,现在还早,想喝点什么吗?”

        “我来请。”路边正好开着一家酒吧,他快走两步,走到了我前面。

        半年没见,闵子骞好像又长高了,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现在是刮大风的午夜,一个穿牛角扣大衣的女孩和一个穿着黑色卫衣,运动裤的男孩走进了酒吧。酒吧的名字叫“白鲸。”

        可能由于喝了咖啡,我并没有感觉到困意。我在木制长桌旁坐下,桌子表面包着漆,摸起来冰凉而光滑,但能感觉到树木粗犷的纹理。酒吧是上世纪的装修风格,头顶五颜六色的卤素灯发出微光。店里放着舒伯特,有人在靠里的卡座抽烟,由于客人很少,调酒师和服务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自告奋勇去吧台点了酒。过了一会儿,一个服务生端着两个装满液体的平底杯,还有一大盘薯条走了过来。杯子里是一种很醇厚的淡黄色,上面有两大团奶油。

        “雪球。”他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了托盘,把上面的东西都拿了下来,然后把其中的一杯放在了我的面前。

        “看起来还可以。”我喝了一小口,评价道:“没什么酒味。”

        喝起来倒更像是奶茶,或者化掉的冰淇淋。第一次咽进去后会有一种淡淡的腥甜气息。没有酒味的酒不也是酒吗?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会失去意识,醉倒在酒吧的长桌上。

        “太甜了。”闵子骞尝了尝,然后皱起眉头。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我努力搜索着脑海里对鸡尾酒的一些了解。餐后酒?餐前酒?好像里面有一种比较酸,有一种比较甜。想了一会,我放弃了。

        “为什么退学?”我问道。

        “不想读。”他说,“没意思,老师同学都太蠢了。”

        “这么说,你是最聪明的那个?”我笑了,可能还带着些嘲讽。我说话向来是刻薄的,从没人发现,因为我总是带着面具。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遗憾,他将会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真正面目的人。

        “我也蠢。”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酒,“一堆蠢货聚在一起,所以才没意思。”

        “有意思的,你只是没有把自己投入进去。”我端起玻璃杯,小口小口地抿着,“你可以试着去体验每一个瞬间,哪怕是无聊,烦闷的瞬间,那都是你独一无二的经历。”

        我总是想和别人讲些什么,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我有一堆的道理,加上桌子上那盘炸薯条,这些都可以留给他路上吃。

        “所以……”

        “那你又是为什么不上学?”闵子骞抬起眼睛,透过乌黑浓密的睫毛,带有一丝戏谑地看着我。“难道是和男朋友生气了,想离家出走?”

        “我……”我欲言又止。

        “我也没办法把自己投入进去,可以了吗?我也蠢。”沉默片刻,我决定实话实说。

        碰到这样一个喜欢用联系的眼光看待问题的人,我可能得更小心地兜售自己的道理。

        我有点撒谎了。我可以投入进去,之前几年,我明明一直在全身心地投入生活。我和他不一样,我乐于犯蠢,乐于跑来跑去。我只是不小心从生活的轨道上滑下来了,然后就再也加入不进去。不知道哪一天,我开始下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自己正在下滑的惊人事实。

        过去没能聊下去,薯条也吃光了。为了和平,也为了有点事情做,我们开始谈论未来。在这之前,我们讨论了一个关于酒吧灯光的问题,这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得到了极大的缓和。闵子骞往前凑了凑,一只手开始随意地在桌面上敲敲打打。

        “咱们可以去看看泸沽湖。”

        “那地方夏天才好看。”我说,“那时候有铺满湖面的水性杨花,白白的一大片,特别好看。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枯枝落叶,或者是光秃秃的水面。”

        “我喜欢枯枝落叶。”他几口喝完了酒,然后把杯子推到一边。“咱们可以去看枯枝落叶占领湖面。”

        我喜欢闵子骞说到“占领”这个词语时的神情,我也喜欢这个词本身的意思,我们将入侵丽江,凋谢的花将占领湖面。我们在“白鲸”酒吧里商讨我们的侵略计划,目标是三千公里外的一个偏远小城。

        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云南,我爸妈带着我去的。我去过泸沽湖,去过洱海,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普达措森林公园。那里离太阳很近,只待一小会就会晒黑。那里有个女人说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分别在上午九点多钟,和晚上四点多钟。听着她说话,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喜欢。一天为什么要吃三顿饭?那么多的科学的理由和道理,其实一概不用听的。哪有那么多理由和道理。

        “走吗?”他看着我喝完了酒。

        “再坐一会,”我说,“时间还早呢,你可以再和我聊点什么。我几乎不了解你。”

        “但你一张口就说要和我一起走。”他扬起眉毛,没藏好的好奇在这一刻漏了些出来。“我还以为你偷偷调查过我。”

        “因为我们要去往同一个地方。”我告诉他,“我很高兴有人可以一起。”

        也许不该高兴,也许更好是独自一人。我又后悔了,为我刚刚说出口的话。我一直在后悔,哪怕我三番两次向自己保证,我从不后悔。

        “到美国去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对吗?”

        我点点头。闵子骞确实和我一路,我很高兴我没有给他造成误会。一个痛苦的人在寻找同伴,他们将一起结束痛苦。我一早便释放出了我的信号。

        “你很无聊。”他笑了几声,“还拐弯抹角地用各种隐喻,我开始还以为你真的要出国,只是还有一些人民币花不掉。”

        “我从来都不喜欢太直接。”我高傲地扬起下巴,说道,“布尔乔亚向来擅长拐弯抹角,来获得一种自我满足,或者说是精神上的高贵。”

        “他们也都会去丽江。”闵子骞笑了。过了一会,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也替他保佑你,替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笑容颇有些惺惺作态,“他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还感谢你帮了帮我。”

        “不客气,替我谢谢他的故事就好。”

        “哪个故事?杀人犯的故事?”

        “是坚定的自我信仰者的故事。”我纠正了他。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托着下巴,闵子骞注视着我。在旁人看来,我们可能像一对在深夜畅聊的情侣。“罗佳捍卫他的理论,虽然受到了惩罚。”

        “可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那理论是错误的。他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明明是他理论中正确的部分,可他却开始挣扎。如果他足够坚定,他不会陷入挣扎,他至少不会那样疯疯癫癫。他会闭紧嘴巴,或者干脆认罪。”他转头看着窗外,“我觉得,他只是一个积极的实践者。他不够坚定。”

        眼看我想要争辩,他继续说道:“他最后也改变了信仰,不是吗?他没有跳河,他承认他的理论里包含着虚假。结局那几页里,他亲吻他脚下的土地,信仰索尼娅的信仰。”

        “他没有。他只是让自己的理论和社会的理论变得相容洽了。他依然相信自己,但他同时也相信爱。他把自己的信仰放在心里,他现在可以像旁人一样正常生活了。”

        “所以——伟大的爱拯救世界。”他笑了一声,“拯救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杀人犯。”

        “你真的觉得他始终坚定吗?”闵子骞的表情带着些玩味。

        “我认为他始终坚定。”

        我一直知道,一个人的愿望和意志是可以相互分离的。我曾在一个下午做了四篇阅读理解,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在阅读,但并没有在理解。我标出了不认识的词语,我全文朗读了一遍,我做完又对了答案。我的答案全是对的,但我脑袋空空,我知道自己脑袋空空。那些文章读过后就完全没了印象,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机械。

        一个人可以像做阅读理解般假装地投入生活,他读了那些文章,他从未读那些文章,但他会选出正确的答案。有人被动地假装,比如我,有人主动地假装,比如忏悔后的罗佳。他向来有装模作样的能力,出于爱,他现在有了装模作样的意志,两者结合,他可以把自己的愿望藏在心里,从此装模作样地生活。

        “我挺喜欢他的。”他忽然说道。他好像一直在想一些别的事情,这时一下子回过神来。“既然咱们一路,我想了解一下你的信仰,或者你有什么理论吗?一些必须维护的理论,一些……一些理论?”

        “我不喜欢规则。我讨厌所有的规则,还有标准。”

        “我也一样。”

        “走吧。”他又说道,“下午还要坐车。”

        我们走出酒吧,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们几乎在那里坐了一整晚,现在天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我们是“白鲸”酒吧上个营业日接待的最后两位客人,它一般在早上七点钟打烊。

        风小下去了,冷空气逐渐静止在空中,地上也变得干燥。寒潮结束了,唯一剩下的是街道边的落叶。我戴上了毛呢大衣的帽子,用手紧紧捏着帽子的底端,想要保留脖子处仅有的温暖。

        “你不冷吗?”

        “不冷。”

        我们早早取了票,提前八个小时就坐到了候车大厅。聊了一整晚,闵子骞好像有些累。他安静地的坐在一边看手机,过了一会儿,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我偏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看着他雕刻般的眉骨,鼻梁和下巴,看着他的轮廓和周围的环境形成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我看到了他左侧眉毛边上的一颗小小的痣。

        候车室里忽然响起列车延误的消息,不过不是我们的那趟。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忍住了伸手抚摸那条分界线的冲动,回到现实。

        同一瞬间,我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我经历了抢劫,劫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孩,我和他将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我又想到了他的感情状况。我应该提前问一下的,和别人的男朋友一起走总归是不太好。

        不过,我真的在意这些吗?

        他也没有问我的一些情况。事实上,他看起来更像是有过错的那一方,毕竟他实施了犯罪行为,虽然被迫终止了。我是那可怜的人质,无辜的受害者,我会被他劫持到偏远的小山村去,卖给当地不识字的男人,我会被他折磨,或者干脆先奸后杀。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我生性不大相信别人,不过我会习惯性地强迫自己把别人往好处想,虽然这样并没有什么用。

        我只知道,我将承担我的行为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这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就是我此刻存在形态的终结。这不正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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