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荒谬

闵子骞不见了。

        我坐在停车场拦路的石墩上，看着天色一点一点的变黑，最后完全进入黑夜。丽江从不缺游客，也不缺招揽游客的人。不少拉活的司机过来问我要不要进城，我只好一个一个告诉他们我在等人。我身边的游客来来往往，穿梭流动着，我被定在原地。

        他们都在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停在原地。我坐在路灯下，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路灯。我被柔和的黄光包裹着，我理应感到温暖，或者从此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黄光意味着魔法，意味着神秘世界，意味着穿越，意味着一扇藏起来的门。任何被光点亮的地方都应该有一扇门，当你找到入口，你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我显然不是。我在路灯下坐了一个小时，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巨大的广告招牌，各种各样的游客，甚至还有外国人。我听着大嗓门导游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听着车辆启动或者熄火的引擎声，还有远远的鸣笛。

        我千辛万苦来到丽江，结果还是坐在一堆汹涌的人群里，周围是人造的机械，灯光，汽车……这本来就是一个停车场。

        我不想等了。我站起来，用手扶着路灯，一瞬间还有些晕眩。

        我不等了。

        “嘿！”

        我好像听到了闵子骞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向我跑来，那人一直跑到我面前。

        他好像很累。他弯下了腰，我听着他剧烈地喘着气。不过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是笑着的。

        “我以为你不见了。”

        “你才不见了。”我忽然有点委屈。看着他的笑容，太阳般的，和煦的笑容，我的眼角居然泛出了泪花。

        我眨眨眼睛，把突然涌上来的情感又摁了回去。

        “刚刚有人问我行李的事，他找不到自己的箱子了，我带他去了工作人员那里。等我回来，你已经走了。”他还喘着气，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对不起，我没看到你。”

        “我也是。”

        晚上八点三十四分，我们终于离开了机场停车场。我们到了丽江，我们真的到了。

        同样是旅馆，古城里的价格是外面的四五六七□□十倍。我们住在外面。

        我们暂时住在快捷酒店的标准间。标准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这样的酒店一般都是整洁干净的，除了要担心泡过袜子的开水机，发霉的浴巾，还有针孔摄像头。这样的酒店，床头柜的抽屉里会有安全套。

        我看着闵子骞脱下上衣，然后穿着拖鞋走进了卫生间。他开始洗澡。我仰面躺在床上，我的头发被我吃进了嘴巴里，我伸手把它们拂开。

        据说情侣们在外面开房都会定标间，这样，当一张床变得凌乱不堪，另一张还是干净整洁，可以睡觉的。

        我摘下耳环，轻轻揉着有些痛的耳垂。这对蓝色星星我戴了整整两天。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戴它了。

        我还得买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日常生活用品。我拿起手机，忽然想到他好像也有这样的需求，两人一起下单，说不定还可以有什么折扣。

        我决定先等他出来。

        闵子骞出来了。他的头发还是湿的，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还有运动短裤。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件吗？我不太记得了。我想起了他的背包，想起了他可能早有准备，只有我是那个临时改变了计划的人。

        他湿湿的黑发聚成一簇一簇的，垂在额头上。他现在看起来很好看。

        “我还有一些干净的衣服，你需要的话可以用。”他指着床尾的黑色背包。

        “谢谢。”我下了床，从里面找出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色t恤。他的准备齐全但并不充足，我们还是具有同样的需求。

        这里的热水器是那种老式的，需要一段时间蓄水并加热。刚打开喷头的那几秒，我像是在淋雨。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等到我的头发不再滴水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开始洗澡了。

        洗完澡后，我换上了他的白色t恤，他的t恤上有一股百合香洗衣液的好闻味道，不过有些褶皱。要洗的衣服都已经洗好了，我把它们搭在穿衣镜前的架子上。

        “衣架不够了，我——”我朝他看过去，他已经睡着了。没有关灯，亮堂堂的房间里，他就这样睡着了。他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他也面朝着窗户。我看到他的身体缓缓地一起一伏。

        我关了灯，只留下卫生间的白光。我把他的袜子往左边移了移，把我的搭了上去。

        我把所有的灯都关了，挂上防盗链，然后在一片黑暗中爬上床。

        在丽江的第一天，我们没有□□。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闵子骞不在房间里，不过我知道他会回来。

        我躺在床上看手机，翻过一条一条的消息。杨璐的爱情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们的热情产生于周末，在一个放松愉快的日子，到了工作日，这份热情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我昨天晚上九点五十发的消息，问他周一早上有没有课。可是他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三才回复我，说有。然后我问他什么课，他到现在也没有回。”

        “也许是正在忙呢？”

        “不可能，忙也不是这样的。他不仅不回我，语气也特别冷淡。我感觉我们要结束了，他对我没意思。”

        “才认识两天，”我打着字，同时小声地念了出来。闵子骞回来了，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如果不是他，那就是走错房间的陌生人，危险或者不危险的陌生人。“再看看吧，慢慢来。不要这么早下结论。”

        “是你刚谈恋爱的那个朋友吗？”他把麦当劳的小纸袋放在了电视柜上。然后坐在他那边的床上，说道，“又找你了？”

        “找我答疑。我是恋爱领域的王语嫣。”我告诉他，继续打着字。“全天下的武功，都在我脑袋里。”

        “可是你自己什么都不会。”

        “对。”我朝他笑笑。我起了床，吃着他买回来的早餐。有豆浆和芒果派，里面的果酱是热的。

        “今天想去哪儿吗？”

        “泸沽湖吧，如果可以的话。”泸沽湖虽然不在丽江，但依然可以做为我们成功占领这里的标志。

        我的衣服已经干了，在他的白色t恤外，我套上了自己的灰蓝色卫衣。我们买的衣服估计下午就能送到，没有打折也没有优惠券，我让他们送到酒店前台。这样的一通消费下来，我们在丽江又将少住几天，不过我们都不会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

        天气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雨。闵子骞背着包，侧兜里装了伞。

        我们坐上了大巴。谁也没提，这样颠颠簸簸五个小时，等我们到了景区，估计已经是晚上了。

        晚上又怎么样？我们会看着晚风拂过湖面，或者是凌晨的风，我们会看着月光下的湖面，如果今天晚上依然是阴天，那就是黑暗中的湖面。总会有点什么光的，不管是什么，哪怕等到第二天凌晨，我们总会看到湖面。

        我们坐在大巴的第一排，头顶还有个小屏幕。熟悉的绿屏幕加上龙标，我以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可以看一场电影。结果只是几首歌的mv。上世纪的歌，洗脑般的歌词和节奏，一共十一首，播完一遍后，又播了一遍，很可能还有下一遍。

        我想听他说话了，他说话的内容不怎么好听，他的声音还是好听的。少年人的低沉，又有些清澈在里面。

        “你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我伸出手臂，搭在他的座椅靠背上。不过很快，我发现那是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随即收回了手。“你不像一个随随便便离家出走的小男孩。”

        “我不是小男孩。”

        闵子骞不喜欢这个称呼，我知道，不过我喜欢看他恼怒。这三天的相处里，他太成熟了，比我还要成熟。恼怒作为一种不成熟的情感，让他看起来倒更加亲近一些。

        “我感觉没意思。”他说，“如果这也算理论的话，我的理论就是无聊。其他没有了。”

        “建功立业，爱情，友情，社会和父母的期待，好吃的，享受生活，大好河山，甚至——完善思想。都没意思吗？”

        “没意思。”他说，“我受够了，我也足够自私。我只想为了自己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也没办法去假装重视它们。你说过的那些规则与我无关，甚至那些标准，那些筛选人的标准也不会把我淘汰掉。它们甚至会奖励我，奖励一个看不起这些奖励的人。一切都很没意思。”

        “大好河山……到了，十八弯。”大巴缓缓地停了下来，大家开始下车。

        “你察觉到了生活的荒谬，并且拒绝去反抗。我推荐你看一下加……”

        “西西弗斯和他愚蠢的石头。”他说，“看过了，看了两遍。”

        但你还是无能为力，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芒。荒谬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厌倦的想法一旦产生了，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在生命的任何时候。

        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学习工作的时候，娱乐的时候。

        羊肉片在红汤里上下翻腾，火锅蒸腾着热气，白雾升到空中。她们拿大漏勺捞着羊肉，浇在一碗米饭上，那米饭是用番茄锅的汤拌的，红得诱人，上面还淋了鸡蛋。

        “番茄滑蛋羊肉饭。”我舍友帮我盛了一小碗。“怎么样？”她问道。

        “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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