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收礼

第五章

        午时，日头炙盛。

        熏风缭缭无力，湖岸烟柳垂垂，嘶厉的蝉鸣刮着耳膜。

        元晞鸦髻雪袍，只簪一根冷玉，那玉光点在流泻的身段之上，像朵柔云在飘动。

        陆瞻失了心神，暗自着急。

        步行至一处水草连绵的水面，方才驻足停下。

        元晞鼓着小脸，竖眉瞠目，指着陆瞻问：这里可否，要是陆公子觉得水深不够，淹不死人，再换一处也可。

        陆瞻见她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只得喉咙里干笑两声：元姑娘这是做什么，你若跳下去，陆某不还得去救你吗，千万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行吗？

        他平日里见多了巧言令色，虚以尾蛇，可这几次交锋，他实在看不出元晞是哪条道上的。

        他拿她没办法。

        小侯爷自生下来第一次低下头认了怂：元姑娘，离水边远些可好，算是陆瞻求你。

        素日金尊玉贵的人，此时楚楚可怜的样子像只摇尾的小狗，桃花眼水沽沽的。

        元晞见他示弱，也不好再泼辣。

        气呼呼地撅着嘴，胸口起伏着，一言不发。

        陆瞻擦拭额边的冷汗，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凑上去，软着声调说：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元晞白他一眼，望向湖心。

        绿波平如镜面，反射着耀璨的日光，她不由眯睐了眼。

        陆瞻即刻抬手做棚，挡在她额头上。

        刺目的光线被遮住，她放松眯起的眼皮，杏眼圆澈清凌，琉璃珠子转动着，停在陆瞻脸上。

        面前的男子眉若刀裁，眼含春水，胆鼻薄唇，正向她低头乞怜。

        元晞唇角一漾，不再板着脸。

        陆瞻立即开怀了：你打我一下，出出气。

        说着做出任她鱼肉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

        元晞嗤乐出声，真的伸出小拳头，锤在陆瞻肩窝。

        打完人后退一步，见他不还手，低头莞尔。

        陆瞻不由自主放大胆子：元姑娘，不管你怎么对我都可以。

        目光垂落在她脸上，慢慢凝固。

        元晞轻轻嗤声，眉眼洒脱不羁：不打不相识，陆公子，元晞对不住了。

        陆瞻唯唯诺诺如痴汉般：元姑娘，以后我能叫你元晞吗。

        元晞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陆瞻眼里明明白白一道光，直朝她射来。

        两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陆瞻纠结不已，眼前的女子，蛊穿了他的心。

        可母亲绝不会同意他娶巨商富贾之女，若是如此，侯府将来的前途就没指望了。

        想得倒挺多。

        于元晞这，陆瞻不过是选项之一，给事中府上那位公子还巴巴盼着呢。

        何况母亲有意让她嫁到扬州，舅舅家那几位表哥，自小便待她如珠如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侯府门第再高，能换几两银子买绫缭？

        她才不屑。

        有几支不听话的柳条顺风拂了过来，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元晞拉下最长的一根，递到陆瞻手里，努嘴说道：喏，拿着，我告辞了。

        她不再逗留，转身向马车而去，戋戋雪影在烈日下，道不尽清媚绝蕴。

        陆瞻握着柳条，直到马车渐行渐远，才松开手，哒的声响，柳条扫过他的肩头，晃荡落回原处。

        被锤的肩窝还余有粉拳顿击过的后味，缠绕不止，像有自己的意识般，从肩头惹到了心头。

        他的心酥麻酥麻的。

        ‘

        兰睎院内，今日解禁。

        姑娘考试回家，院里乐淘开花。

        元晞躺在竹椅上，吃着冰拜的酥酪。

        石榴树的芽叶抽得正迅猛，新叶嫩悠悠的，打着小卷渐将舒展，从浅绿递次变成中绿油绿，一树浓浓满满的绿意，幽碧深远。

        绿影罩着元晞，像一片天，阻隔了赤日的热气燥气，荡得心湖宁静致远。

        小鱼儿乌眉耷眼的出现在院中，一身灰和土。

        元晞怔营稍许，笑出了银铃声。

        “怎么倒把你给忘了，涧芳快给小鱼儿端一碗冰镇酥酪，大日头下待了那么久，先解解暑。”

        小鱼一屁股坐在砖花台上，两眼发直，口里叨咕叨：姑娘一见到陆公子，怎的连人都不认识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大街上。

        元晞刚噙了小口酥酪，差点喷将出来，忙忙地咽下后，见小鱼快晒成条咸鱼，也忍俊不禁：跟只打败仗的掉毛鸡似的，快去擦把脸，梳个头再来。

        涧芳已将酥酪抬了碗来，递到小鱼手上：姑奶奶，给。

        小鱼哭丧着脸：我叫你姑奶奶，今后你陪姑娘出门吧。

        涧芳扑哧笑了，拿扇子对她扇了扇，听见说起位陆公子，心里不由得转着疑问。

        话到嘴边，见姑娘埋首不想深聊，便封住了口，不再多问。

        元晞吃完酥酪，阖目在竹椅上睡迷了。

        涧芳见她赤着双足，脚趾白如水中刚捞起的嫩藕带，点着鲜红的丹蔻，裙裳褰到了小腿上，白玉般的莹润质地。

        怕她贪凉受寒，又从屋内拿出条蚕丝薄衾，搭在她腿上。

        自己在一旁做着活计，顺带赶着蚊虫飞蚁。

        转眼晚膳时分，忽听得外间阵阵人声喧闹。

        涧芳使个眼色，小丫头英儿便拔脚跑了出去，一许的功夫，喘吁吁地转回来报信：学里来人报喜，咱们姑娘考了头名。

        涧芳听完刚喜上眉梢，管家张文已带着人来到兰睎院门口通报，她抬脚快步走去，跟来人说了几句话，管家拱手后退下。

        元晞足惬地在椅上抻懒腰，转过脸问：怎么说？

        涧芳答：是张管家，上午考试的名次已经公示在院外的书栏里了，姑娘考了头名。学里让姑娘准备着，待下诏后去宫里领差，接下来就要准备给女官们上课了。

        元晞满面喜色，对院子里的人宣布：这个月的月钱照双倍发，多的那份都来涧芳这里领。

        众人大悦，纷纷多谢姑娘。

        涧芳掩着上翘的嘴角，喜不自禁地说：姑娘总是这样，各人尽各人的本分原是应该的，这能值当什么赏呢？没的惯得他们眼比其他院的人高出一截。

        元晞得意地说：我院里的人想怎么赏就怎么赏，合着关起门来是自己的事，只是你这么一说，倒也给我提了个醒，告诉底下的人，得了赏别四处宣扬，免得点了有些人的眼。

        ‘

        老太太房中，元家两位兄长元焘和元徵齐齐坐在西首的玫瑰圈椅上，元慧正站在祖母身前，听大家说话取乐。

        元樱早先已打发婢女回了话，说是中午中了暑气，现下肠胃不爽，就不来陪祖母吃饭了。

        老太太让元樱这几日不必来请安，等身子好了再来。

        心病嘛，不得养个几天才好。

        元晞来到祖母房中，小脸红扑扑的。

        元老夫人喜气盈腮，拉住宝贝孙女的手：祖母早就准备好了给晞儿当女博士的贺礼，快去里间的梨木桌上看看，可还称心？

        元晞点点头，跟二位哥哥打招呼：大哥，二哥，一起去看看。

        说完拉着元慧，兄妹四人接踵来到桌前。

        祖母自不必说，一只錾金鸽血红宝石凤尾钗上，三颗硕大明净的红宝石镶在钗头，赤光耀貌，远看华光灼灼，红得像燃烧的火。

        大哥元焘听说妹妹入选了女博士，早就欢喜得从商行里选了水头最好的翡翠豆荚玉坠，寓意种豆得豆，学有所长，放在紫檀盒中，也摆在桌上。

        元晞吐舌一笑，拉拉亲哥的衣袖：谢谢大哥。

        二哥元徵手头不甚宽裕，却很花心思，寻一把象牙折扇，请庄先生在上作画提词。

        元晞惊喜得立即给二哥施了万福：多谢二哥哥如此用心，元晞很喜欢这份礼物。

        小元慧羡慕得睁大眼左望右看，元晞轻佻地在她耳边打了个榧子：以后我家元慧考上了女博士，长姐也送给你好东西。

        元慧仰起晶晶亮的眼，憧憬自己也能像长姐这般争气。

        等元晞收了礼，摆饭的媳妇已等待一时了，请老太太入了座，祖孙五人其乐容容地用了晚膳。各自回房不提。

        兰睎院今日送礼的人不断，晚膳后回房，那厅中就垒着好几个锦盒，家中两位姨娘，二房三房的叔伯婶娘们，都遣人送来了贺礼。元樱再不痛快，也送来了自己做的梨花香包支应场面。

        元晞一概笑纳，令小鱼好生收下，搁到库房里去。

        她心里最惦念的事，是借机哄回在扬州的母亲。坐到书案边，才提起笔运筹，小鱼已收好了东西，笑眯眯地蹭到身旁，举掌撑着腮，眼光转顾不停，似憋有坏水。

        元晞放下手里的紫毫笔，偏头望着她。

        看她到底憋着啥。

        小鱼鬼灵精地笑着，从身后慢慢掏出一个贺喜的红帖子。

        元晞接过，先看署名：陆瞻。心口一热。

        陆瞻恭贺她考上女博士，还专门请了宫中的嬷嬷，三日后入府为她指点门道，避免在宫中有所差池。

        小鱼的脸上眯开了花，手里拨着灯烛芯：陆公子对姑娘是真的上心，他还请了宫中的嬷嬷来指点姑娘，可见家中与宫里往来密切，不是一般的门第。

        元晞瞪她一眼：你少同他私下往来。

        随手将红帖子搁到一摞书集上。

        小鱼又从一摞书集底下抽出张被压平的花笺拜帖，小心地放到她眼皮底下：姑娘，那这给事中府上的宴请，还去吗？

        她才想起这桩旧案，眉心拧成结，拿不定主意。

        小鱼咬着牙说：要我说，姑娘装病算了，给事中家的公子长什么模样，是骡子是马都不知道呢，我看肯定也比不过陆公子。

        元晞默不作声，小鱼巴巴瞧了半天，不好再劝。

        她心中默念那个名字：陆瞻。那天落水后她便不知不觉想起这个人，头脑不受控地浮现羞死人的画面。

        他虽未明言，只怕门第过高了些。不如找个门当户对，将自己捧着疼的郎君更适合。

        她强压住心中汩汩外冒的凌乱念头，不再去想陆瞻。既然给事中府上诚心相邀，想必那位公子明日也会亮相，若有眼缘，就先互相了解吧。

        元晞拾起红色的拜帖，压到了书集的最下面。

        重新凝神提笔，在信纸上落下墨。金陵到扬州的书信快马半日即可到达，元晞将考上博士的喜讯封在信中，连夜交给门上的小厮送了出去。

        母亲明日即可收到书信，快的话，三日内便能一家团聚了。

        书案旁的灯烛爆了个灯花，黄色的光圈变小，芙蓉面隐没在光圈之外，墨色几乎浸染了整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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