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冥泠山（七）

殊云怔住，水波荡漾中好像想起许多与他相关的过往，走马灯般在脑子里闪来闪去，他想抓住细看，那些记忆却向一束光，怎么也抓不住。

        外面传来的哄闹声中断了殊云的思索。

        十三君躺在桃花池里假寐不为所动。殊云听见有个声音颇老，怪声怪气地在同门官争吵。

        “我看见了！那小畜生跑这里来了！让我进去！”

        十三君慢悠悠起身，指尖夹住一片洒金桃花瓣，晃眼幻作一袭绯色的衣衫拢在身上。他拂袖带过一阵花风，那风卷着花瓣吹向洒金桃花冠顶，砸下一个黑影。

        嘶，冥泠。

        满面淤青不说，鼻梁上一道血痕横贯脸颊，左半边脸的妖纹比上次见面还红，左手还断了……这副凄惨的样子，殊云都发了七分的同情心，暂时忘了这小鬼拘他魂魄的事。其实，小鬼除了行为疯痴诡异，好像……没拿他怎样？

        打住，想法很危险。

        十三君双目在冥泠身上流转，摇头道：“怪可怜的，过来。”

        冥泠望着那玉雕般的手，扑了过去。

        小鬼力气还大，冲得十三君退了半步。他抱着十三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哭得惨兮兮的，却咬紧牙关不作声。

        十三君安抚地摸了摸冥泠的脑袋，掌心涌出的灵力抚平了他的伤口，那闪灼的红纹亦慢慢褪去。

        冥泠猛地后退，脸上闪过惊慌，他抬起仅剩的右手，□□｜了一把眼睛：“对，对不起。我……”

        十三君温声道：“你这次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冥泠眼中本来扑腾着恨意，在听见十三君清亮柔和的嗓音时，他难堪地埋下了头。

        再抬起头时，恢复了平静，紧攥成拳的右手却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我趁他不在，控制了那些仙吏，放火烧了他的府邸。”

        十三君弯眼笑道：“那他一定很气，上次——嗯，毕竟才重修好。”

        上次，也就是孟章神君小宠，放跑了毒曼陀一满府的小精怪，还顺带砸了他的仙府。

        冥泠仰头：“仙君，我……”

        他蓦地跪下，拉着十三君的袍角，哀求道：“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

        十三君俯首，笑道：“我这不缺劳力。”

        冥泠忙闭嘴。

        他第一次逃，是一路跟着那些飘洒飞扬的花瓣來至这里，他见此处落英缤纷，又见那人高洁神圣，心中生了鄙陋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人送了回去。

        第二次，心中藏的鄙陋想法生根发芽，他冲破牢笼，跌跌撞撞寻来，乞求得到他的怜悯。

        可是，果然，自己是不堪入眼的怪物呢。怎么能生了那种心思？

        殊云见冥泠小脸苍白，一副没了生的希望的样子，他默默为这小鬼点了根蜡烛。

        十三君弯腰，手放在冥泠的头上。

        “不过，倒是缺一个徒弟。”

        冥泠错愕地抬头，瞳孔一瞬间睁大，泪水夺眶而出。他扑在十三君的怀中，放声大哭。

        呃。

        殊云心里有点难受，难受在——卧槽，十三君和他徒弟！不会吧！！！！！！

        咳，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本君这辈子可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石头妖了！见鬼的上辈子，与我无关！！！再见！！！！

        外面那老者的声音愈发高拔，刺得殊云两耳一疼。

        十三君手一招，替冥泠幻了身同色的衣衫，结束整齐后，牵着冥泠的小手，不过一瞬，出现在府门前，不咸不淡问：“何事争扰？”

        八名门官同那老者身后的二十几名仙吏呼啦啦跪了一地：“参见上君。”

        那老者低眉控背躬身道：“上君。”

        殊云看这架势，心想，那神息君说的“十二仙之外，十二仙之上”，不知是怎么个地位？瞧着身份还蛮高的嘛！

        “唔，曼陀仙君，何事光临吾府？”

        十三君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原来这个紫衣老头就是“毒曼陀”，他骂的“小畜生”，便是指小鬼冥泠了。殊云嗤地一笑，他忆起冥泠叱青霁“小畜生”，竟是从这个怪老头学来的！

        毒曼陀垂首道：“小仙门下走了一树精，那树精擅蛊惑人心，我见他一路逃至上君府中，恐他蓄意生祸，这才搅扰了上君的清净。”

        十三君点头道：“曼陀仙君所言极是，有请。”

        毒曼陀再次躬身：“谢上君通融。”

        方起身，那冥泠的小身板撞进他的眼中，三角眼一瞪，上前就狠拽冥泠：“小畜生！你倒真会挑地方跑！”

        又看小畜生身上的衣服不对，喝道：“还学会偷东西了！给我过来！”

        他手没拽动这小畜生，只当小畜生暗自使力，手上便添了几分灵力。

        谁知！全身猝然被一股极强的灵压慑住！压迫得他直不起身子，胸腹间一股热血上涌，全身不能动弹。

        听得上方一道温柔的声音：“曼陀仙君为何对本君徒弟动手动脚？”

        毒曼陀口中含着一口血，说不出话。

        他已经到极限，就快散架了！

        就在毒曼陀将要倒地的一瞬间，笼罩周身的迫人灵压忽地撤走，那人袍袖一拂，身影消失在朱色大门前。

        毒曼陀眼角那抹粉色的衣摆一闪而过，他喷出那口鲜血，身旁的仙吏忙上前拥住曼陀仙，毒曼陀吩咐道：“走！”

        这下轮到殊云眼馋了，十三君还缺徒弟吗？我也想报名！

        十三君折了一节洒金桃花花枝，替冥泠化作假臂。一大一小正在调试那手臂，便有人一阵风似的卷来。

        神息君拧了眉毛：“阿云。”

        十三君松开冥泠的手，低声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明日我再教你。”

        十三君给来人倒了一杯茶：“大人得空了？”

        神息君一张俊脸面带郁郁之色：“怎么就收了那小鬼？”

        十三君摇扇笑道：“你不是常说我这府太清净，如今收了徒弟，倒是热闹了。”

        “你收谁不好，那小鬼，妖性未除，秉性难明。”

        “难道你不信我？以我的能力，定能——”

        “能什么？我看你就是太闲，还是让天尊给你找点事干，省得没事老瞎琢磨。”

        十三君挑了半边眉毛：“大人说得对，我最近闲得想下界去游历一番。”

        神息君端茶杯的手一僵：“你那点心思省省吧，俗世凡尘三千，红尘侵扰缠身可得不偿失。”

        十三君笑道：“大人紧张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言。”

        神息君拂尘一晃，起了身：“且看着吧。那小鬼，若不听管教，你来找我。”

        十三君忙道：“可不敢劳烦大人，大人掌管‘俗世凡尘三千’，我这点小事岂敢‘侵扰’大人。”

        神息君见十三君借他的话揶揄他，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景象又是陡地一变。

        殊云见冥泠恭恭敬敬给十三君请安，十三君果真亲力亲为，从心法到剑法，再到腾云驾雾、隐身法、变身术……师徒俩在洒金桃花树内，日复一日修习。

        冥泠也从那个半大的小小少年，长成了挺拔高挑的俊朗少年。

        殊云瞧着他，嗯，颇为感慨。比之冥泠山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十三君给冥泠炼制了一柄本命剑，剑名“无渊”。殊云一看，正是那把黑剑，此时这把无渊剑身尚无纹理，而他在冥泠山见到的那把，剑身透着红色妖纹。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日，十三君和神息君领了太白星君的帖子，一同前去吃茶下棋论道，归来时抱了一只白色的幼猫。

        “太白君的平平生了八只小崽，我和神息君各领了一只，阿冥——人呢？阿冥——”

        十三君转过廊檐，來至后院的桃花泉。

        那冥泠正坐在洒金桃花树上打坐，十三君提起小猫的后颈，微微仰头：“阿冥——”

        冥泠睁眼，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桃枝，纷繁的花海中，他直直地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

        雾气盘绕的池水边上，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似振翅的粉蝶，俏皮地在那人发上、衣间回旋。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他的袍角，背后乌丝微扬，他正抬起光洁的下巴，摇曳的光晕打在他脸上，那抹浅笑便像是初春的骄阳，万物为之生长。

        冥泠唤了声“师父”，纵下桃花树。

        十三君见他眼神游移，问道：“你不喜欢猫吗？”

        冥泠忙接过那只小猫，抚着它的头，笑道：“只要是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十三君“唔”了一声：“那我明日送你去神息大人府上进修一段时日？”

        冥泠笑容一僵，着急道：“师父！他可不喜欢我！阿冥若是去了，只怕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爱徒了。”

        这话实诚，那神息君每次见了冥泠都没有好脸色，素日里见旁人，都是一副好相与的模样。唯有对这小鬼，不是蹙眉就是无视，间或冷哼。

        十三君摇了摇折扇，笑道：“乖徒儿，你信不信，他下次见到你，定会对你笑上一笑。”

        殊云脑子里倏地闪过在北域时，那神息仙君和蔼的慈眉善目的笑容。心道，原来是十三君给他下了“春风咒”。

        冥泠大惊道：“神息仙君对我笑？师父，您别捉弄阿冥了。阿冥怕是无福消受，恐怕晚上会吓得睡不着。”

        十三君不由大笑，殊云也禁不住笑了笑。

        正笑间，背后响起一记熟悉的冷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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