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团聚

日军在城中划定了一块地方，让驻军将所有武器交到此处，然后空着手投降。

        我们作为百姓，被驱赶着与伤员分开，3000多重伤员，没人照顾他们该怎么办！自生自灭吗？

        我们被迫用目光道别，我眼看着灵魂从他们眼中抽离，脸上是不甘心和绝望。

        是啊，我们奋斗了这么久，却是如此唏嘘的结局，任谁都接受不了。

        等把我们分开了，日军对于如何处置我们这些平民而产生了分歧，有那日军对我们端起了带着刺刀的枪，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可很快又有日军把同僚的枪压下来，叽里呱啦的说话，我的心稍稍放下，看来如何处置平民，他们也没接到正式命令。

        我的眼神越过他们，去看不远处的人，那是没受伤的俘虏，我奢望看到得胜哥，看到顾氏兄弟也行，可惜天不遂人愿，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黑烟和愁苦，仿佛垂头丧气的多胞胎，我认不出他们。

        日军还是没能讨论出如何处置我们，其中一人情绪激动，说话从叽里呱啦变成了哇哩哇啦，仿佛非杀我们不可，另外两人徒劳的讲道理阻拦，其他人斜着眼旁观。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飞机引擎的声音。

        飞机引擎？难道今天还有空投？或是日军？

        我们所有人抬起头去看，然而还没等看见飞机，就先听到熟悉的爆炸声，紧接着裹挟着瓦砾的气浪袭来。

        轰炸！？

        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日军的队伍一下子散了，全都哇哩哇啦的叫喊。

        很快，飞机飞到了我们头顶，接二连三的投下炸弹，一时间视线之内全是浓烟，耳中全是哀嚎。

        我们趁机四散逃离，同时心中纳罕，这到底是哪方的飞机？怎么中国人日本人一起炸？

        飞机的目标显然是人群，一辆飞机过后，下一辆飞机俯冲过来扫射，子弹钉入□□的声音哧哧的，叫人毛骨悚然。

        我随着人群躲入一所还有顶子的废墟，那子弹紧随而来，几乎将建筑物打穿。

        等飞机过去了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趁乱跑远了。

        这一场莫名的袭击杀了很多人，却阴错阳差救了我。

        我怀揣着那枚手榴弹，在废墟中没头苍蝇似的奔跑，直到我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才开始审视周围环境。

        居然有些眼熟，等我看向那半塌的大门，恍然认出来，这竟然是我家啊！

        我居然在恐惧之中跑回了家。

        如今我的家已经没了，一枚炸弹从天而降穿透了房顶，三层楼变成了两层半，木框架也烧的焦黑。

        我站起身走入院中，妄图在脑海中复原曾经的景象，想象着一切都还完好，母亲和父亲就在厅堂里吵架，外公依旧硬朗，外婆向我微笑，姐姐和弟弟在院子里看书，等我回到家里，他们全都向我打招呼。

        我放声大哭。

        “你是谁啊？”

        一句陌生的问话打断我的哭泣，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从我家的废墟中钻出来。

        我抽噎着看他；“这……这是我家……”

        那男人走近一步看着我；“你姓金？金致堂是你什么人？”

        “我姓万，金致堂是我嗲……外公。”

        那人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声音兴奋了些；“少爷啊！我是金氏布铺的长工！”

        无巧不成书，我居然在自家废墟中碰到了自家的店伙计。

        我怕飞机轰炸，也怕日军搜索，便与这个长工暂时躲在一起。

        这个长工告诉我，撤离开始的时候他也加入了抗战同盟会，成为了弹药运输队的一员。

        这个队很危险，常常要上前线，死伤很多，他幸运的活下来，也知道了许多前线的事情，是第一批知道方军长要降的人之一。

        听闻这个消息后他和几个兄弟擅自离队，偷偷藏起来，打算趁夜色出城去桂林，这几天他们便躲在我家的废墟中。

        我告诉他们空袭的事情，这几人沉默一阵后猜测，怀疑是重庆方不希望投降的事情传出去，打算将日军国军都炸死，造成同归于尽的假象。

        真相我不得而知，只能与他们一起藏起来。

        好在几天下来，并没有日军找来，空袭两天后就结束，但是食物完全没有，我们实在饿的不行，眼看就要饿死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不顾反对，大白天的走出了废墟。

        如今的衡阳城老鼠都没有，躲着就是饿死，出去碰上日军可能也会死，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不如出去搏一搏！

        我庆幸当时是盛夏，不然饿之外还有冻，我一定活不下来。靠着胸口的最后一口气，我拖着双腿在街上走，往记忆中的闹市方向去。

        奇迹出现了，命运女神眷顾了我，我恍惚中，居然看到了几个开着门的店铺！

        不能说是店铺，是在废墟中临时搭起的凉棚，有人在其中操持，我甚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我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快走了几步上前，居然是个食摊！！

        我眼泪掉下来了，自从保卫战以来，第一次看见像样的食物，闻见蒸米饭的味道。

        我不管不顾的走过去，扑腾一声跪在地上，求摊主给我口吃的。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干瘦男人，他将我扶起来，坐在小凳子上，放了一碗饭。

        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那摊主又给了我一碗，我依旧风卷残云，连吃了三碗，我这神魂才归位，觉出不对。

        抬头看那摊主，我直觉这是个军人。

        “你是哪个队的？”摊主问我。

        “我……担架队的，我没钱……”

        “不要钱，”摊主将饭盛好，开始捏饭团。

        饭团？

        “你哪里来的米和菜？怎么在这里开的摊子？”我吃饱了，也有心思问问题。

        摊主叹口气，没停下手里的活儿；“我姓徐，是第三营的营部书记，鬼子占了衡阳想开市，就给我钱粮在这开了店。”

        “……为什么？”

        “谁他妈知道，在这种地方开店……来吃的都是鬼子，”徐书记将雪白的饭团一个个摆在托盘中；“军长是牺牲了自己的名节，换来下面官兵的平安，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反正本钱不是我的。”

        我大起胆子继续吃，正吃着，一堆人走过来，看衣服似乎都是新军服，对着书记敬礼后说了几句话便走了，旁边还有人举着相机拍了两张照片。

        “那是什么人？”我问。

        “先和军，都是俘虏，鬼子组织起来维持秩序的，不过就画了一块儿活动范围。”

        我这下懂了，他们攻下衡阳，要在国内大肆宣传自己的功绩，又因为方军长的配合，所以部分俘虏还有可活动范围。

        我身处城中，只觉得气氛诡异，那是伪装出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我必须离开！

        可我没钱没饭，也没有得胜哥下落，思来想去，决定暂留在徐书记的食摊里打工。

        徐书记很痛快的接受了，还给我按日发工钱，晚上我就席地而睡，反正8月份冻不死人。

        就这样几天饱饭下来，我身上恢复了力气，也逐渐看清城中形势。

        就如徐书记所说，来吃饭的大多数都是日军，我一看见他们便躲到后面忙，怕被认出来（其实现在想想完全多此一举）。

        大多数日军会规矩的给钱，可碰见那混不吝的也没办法，摊子被砸了，我和徐书记只能默默的收拾好，明日那混账来了依旧要招待。

        渐渐的，我们的食客多了种类—逃脱的俘虏。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下凹，就跟我当时一样，看见食摊就是一愣，然后颤颤巍巍走过来，我不用徐书记指示，拿着饭团就迎过去。

        问了才知道，居然是从附近的俘虏营逃出来的！等他们吃饱了就与徐书记攀谈，每次徐书记都会拿出钱周济他们，帮他们出城。

        这样的俘虏每天都会出现，有时候一两个人，有时候几个人，最多的一次来了六个。

        徐书记面不改色，将他们每个人喂饱，又指出出城的路线，我很佩服他的胆量。

        而这些人走了以后，有的加入别的队伍，有的就在附近山中做了游击队，偶尔还有返回的，向徐书记借钱□□，每次徐书记都会慷慨解囊，用他的话说，反正自己赚的是鬼子的钱，给自己人不亏。

        看见越多逃离的俘虏，我心中不免升起小小的希望，得胜哥是不是也逃了！他比这些人都高，都壮，他们能跑，得胜哥肯定也能跑！

        于是我留在食铺里，满怀希望的一天天等。

        许是老天怜惜我，真的把得胜哥给我送来了。

        那是个黄昏，我和徐书记已经开始收摊，我正收拾碗筷，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

        “我……我他妈！真没看错！！是棚子！！老板……老板！！还有吃的吗！！我……我是第十军的！！”

        这声音让我浑身一抖，手上的碗筷摔了一地，是得胜哥的声音。

        得胜哥瘦的没人样了，胡子拉碴，腿上还有伤，身上依旧是那套破烂的不能再烂的军服。

        他连滚带爬的赶过来，看清了我。

        “你……你没走！？”

        我不等他生气，哇地一声扑上去抱住他，得胜哥过了许久才抬起胳膊轻飘飘的搂住我。

        徐书记风轻云淡的拿出两个饭团；“就剩下两个了，明天我早点来。”

        我与得胜哥在战争中相遇相爱，又经历分别多次，却始终没有失散，火苗一般的希望忽大忽小，从未熄灭，我相信它会一直燃烧，支撑我们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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