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

那管家平日里，应付的多是些地位比罗迢低的人。像董棾父亲这样阶品的官，那是一个也没见过。

他瞧董棾人生得标致，性格也温软讨人爱，又是第一次有年轻小姐找上门来做客，心里头一琢磨，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自以为是家主苦尽甘来，多年攒的福报到了，要一并还他幸福，却不知道整片天的乌云，现在都往这宅子顶上挤过来呢！

没良心的董棾啊，偶尔也是会鼓起小脸，吹吹镜子上的灰的。但凡这镜子还能瞅到点人样吧，人就始终有个坏毛病在，不怕遇着坏的，咱们不好出手，就怕遇着好的，还是历尽千辛、等着要人疼的那份儿。一遇上了，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像是夜半那镜子会自己抖起来，灰扑簌扑簌地就向下掉，董姑娘这会儿子，心里头也是这般滋味。

而要人一下罢免了从前的取经道，又难上说梦话的嘴了。

董棾瞧着管家那张慈祥的脸，冲她笑的时候，眼里一派真诚。又自个儿惦量了罗迢这小子过往的遭遇，灌下一杯茶水，下定决心，算了。

她起身往外走，告诉管家天色已晚，再待下去不合情理，家中还有人在等。不理管家的一再挽留，双脚踏出门去。

出了两条街了，还没碰上一顶轿子。

她绷着小步，又耸耸肩，自言自语道：“行呗，算他没运气。”

哪想到烟柳斜斜，条发三月，绿意漫岸，缘来难避。

行道下的岸边，又有一个人，被团糙衣汉子围着殴打。董棾撇下根小细条叼在嘴里，啃得正欢，一筛点眼睛过去，又不对头了。

罗迢早晨里穿的蓝衣服，这会子被揉搓得又皱又灰，脚踹一窝，一窝瘪，另一窝又膨。人也跟案子上摆的猪肉一样，一会被拎着正看，一会被甩下去翻。

董棾丢掉柳条，呲溜一下地从行道上梭下去。等拍拍屁股起来，心里打马虎，他们人多势众的，这白白地单过去，不是给人家添乐子吗。

急得没办法，也不能再看着这傻蛋继续被打。

她邻着近，搬起块大石头来，冲着过去，大叫一声：“都闪开！”

打人的流氓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长了脚的石头”吓得半死，忙停手四处逃窜。

他们这一逃，原本围在罗迢周围的保护圈散得那是干干净净，只剩罗迢眼睁睁地望着块大石头从天上掉下来，铆足了全身的劲，喊着蜷着地滚了一圈。

石头差一点就亲到了他的脑袋，这段飞来横祸的爱情若是开始了，脑浆就要溢了，死亡的名字也召唤来了。

董棾也被吓一跳，但魂还没丢，毕竟自己是始作俑者。

她上去一把拽起罗迢的手，想拉着他快跑。一般真给打重了的，站都站不住。这罗迢奇怪，被拉起来了，不仅站得稳，跑得还快。

更好玩在，打他的人，没一个追上来。

董棾对城里的路，熟得像是当年参与开挖的工匠。在数年的情场打混里，有时候惹上人，为了躲掉累赘，她自己扭绕千条小羊肠，穿穿插插，跟这家人换个名字，在那伙店换个衣服，再出来，就又是新人了。

她带着罗迢没一会儿，就绕进条阴阴暗暗的小路，前头有块平躺的大扁石。她把人拉到那儿坐下，气喘喘地说：“放心，他们找不到这儿，你先歇会儿，我去叫人来。”

罗迢将她一把拉住，她回头挣挣，没有挣开。她皱起眉讲：“怎么？”

罗迢问：“你救我干什么？”

董棾说：“你难道自己想被打？我在你家等你，就是路过，虽不知你惹上了谁，三番两次的。但这种事，看见了又不是……”

罗迢打断她：“那些人是我找来的。”

他放开她的手，董棾气得几乎吼着讲话：“你找的，你疯了？”

罗迢伸直双腿，径自锤着，并不理会。

董棾搞不清楚，只感觉这天下的异端怪事真是越来越多。她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自己折回来，和他没好气地讲：“你府里的管家现在都还点足了灯笼，热好饭，巴巴地等着你回家。你自己那些奇怪的癖好，还是洗干净了再回去。”

她说完就走，刚跨一步，罗迢低哑的声音就传过来，像是被火烤枯的老木，呲呲嘶嘶地哀鸣：“我宽恕不了自己。”

董棾侧过脸，抬头往前扫了一眼。

虽只扫了一眼，却在这一瞬间飘过了千万思绪：“看吧，我俩是天生逃不过去的缘分……他现在需要人倾听……他一直很可怜不是吗……分开的时候我温柔一点好了……我不欺负他，我保证……还没吃到他家的饭……管家真的很温暖……他脑子怕是有点毛病……对了，我想回头……”

董棾坐到了他身边。

“现在差丛篝火，星星不太明亮，月亮也在云里有有无无，石头太硬了，你知道，这就是看多了戏本的坏毛病。”

罗迢在讲话的时候，董棾先想到的是这些东西。

罗迢说：“我没法原凉自己，我又做不到温和，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一个判官是温和的。我亲手处决了太多人的命，他们都该死，掠杀抢夺，嫖赌卖国，坏事做尽。可他们都有父母，我从来没有过。后来有了养父，但他死得太快，我们最多的交流就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早饭、晚饭，但很少说话。他总说我还小，很多事等长大了，再告诉我。”

“他好惨啊，我该说什么？握住他的手吗，还是拉拉他的袖子呢。”董棾在痛感面前，一直以来的麻木如今奏效。

“可还没等我长大，他就死了。”

董棾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拽拽，罗迢的心蓦地软下来。

“我没事。我找人打自己，也只是抚慰而已。我手下的刑罚残酷如地狱，不是你曾见过和能够想象的。王朝背后的阴影，我们包住了一大块。我做这些，麻痹自己，和想要夜夜醉酒的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官员不允许喝酒罢了。”

董棾疑惑地直接发问：“是因为你既自信自己所作所为符合道义正理，但本身的良心又莫名地嗡鸣隐隐作痛，所以才找了这个方式自我排解吗？”

罗迢被问得惊住，他静静地盯着董棾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直视前方，说：“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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