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好心人四

“我们去找西门吹雪。”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陆小凤望了一眼花满楼之后，又对白蔓道：“黄夫人，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不能。”

        白蔓的眼神有了极胜的光彩，“因为我也要去珠光宝气阁。”

        她转身拉了一下丈夫的手，黄药师低声问道：“这么想去看热闹？”

        “那倒不是，可他们烦人得很，早些解决，好回去睡个清净觉。”

        白蔓算了一下西门吹雪的离开的时间，若要在极短的时间赶上他，赶去珠光宝气阁，非得是丈夫带自己去。

        黄药师微微一笑，揉揉她的秀发，将妻子背负起来。他道：“先靠着我睡一会儿。”

        夜已很深，风中带着寒意，吹起了灵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坚固、很贵重。可是人既已死，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独孤一鹤扶着剑柄，忽然觉得很疲倦，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疲倦。是因为老了吗？还是因为他早已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他慢慢地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他。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等着他，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又握上剑柄，厉声道：“什么人？”

        “严独鹤？”

        他已经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尘不染，脸上是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

        “是的。”

        独孤一鹤手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剑柄还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

        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现在他就算肯牺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刚才所失去的力量了。

        他看着西门吹雪时，心里却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觉得很后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脸上冷冰冰的，心里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他渴望同这样的绝世剑客一站。是生是死，是赢是败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想看见……想看见那般绝世无双的剑法。一见之后，便是自己的血在风中流干，也足慰平生。

        独孤一鹤本不愿开口的，却又不能示弱，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有拔剑！

        黑暗中有剑气冲霄。白蔓从黄药师背上瞬间清醒来，她能感受到绝代剑客所发出的战意。这是两柄绝世无双的神剑在比斗。不论结果如何，终究会有一柄神剑折断。

        她轻叹道：“姜师说她只能死，不能败。我师父说姜师的脾性太刚，过刚易折，叫我不要学她的念头，只学她的剑就是了。可是……这世上能杀姜师之人，早已身故。她说的，也不是大错。”

        白蔓遥遥望去，见西门吹雪刺向地都是独孤一鹤破绽，但那破绽瞬间补上。

        世上所有的剑法，本来都有破绽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剑法中破绽的人，却的确是不多。

        她看得出来，他很吃力。杀人的剑本来只有一次机会，杀不了别人，死的就是自己。西门吹雪三次出手，三次都被封死，已入死路。但就在一瞬间，独孤一鹤的剑法忽然乱了。就好像是他的手抖了起来，像是桌上的烛光，在风中闪动。

        “药师……”

        白蔓无需回头，黄药师将腰间的玉箫递给妻子。他见那年老的剑法奇绝，但内力不济，正好拿来给妻子玩玩，活动活动筋骨。而那年轻的……若是他能活下来，那才是个美妙的对手。

        白蔓接过长箫，如云烟一般，轻轻飘过去，挡下西门吹雪的一剑。

        这一剑来势奇绝，似是随意一刺，但正中咽喉。她不敢大意，轻巧地将这剑挡住，用玉箫击打他手腕上的穴位，逼迫西门吹雪弃剑。但这不过是随意一试，白蔓未不着恼。想要双方同时退出那是不行，非得将他们的双剑都打下不可。

        她将手中长箫折成两半，攻招速度加快，顷刻之间，连续击打六十余下，每一下都撞上了双方的剑。三人都听得一片声响，兵器磕碰之声，悠然不绝。而躲在暗处的人，只不过听见一下击打之声而已。

        响声未过，白蔓已将双剑挑开，回身到黄药师身边站定。她望着手里的断箫，歉疚道：“药师，对不住了。”

        黄药师将断箫取下，依旧插回自己腰间。他问道：“玩的开心吗？”

        白蔓兴奋地点点头。往日在家里，谁都打得过她。要是跟黄药师过招，她又没什么念头，总是懒洋洋的。何况他们夫妻同在一处，黄药师从未让她有出手的机会。现在跟这两人打了一场，虽是短暂，白蔓也渐渐得出一些趣味来。

        “你的箫……我再给你补一回吧？”

        黄药师微微摇头，牵着她的手道：“不了，你再给我制一只新的就是了。”

        夫妻俩在这边说着话，独孤一鹤握着自己的剑，瞧见白蔓，脸上早已变色，心中惊惧。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想瞧得清清楚楚。

        待花满楼和陆小凤穿过静寂的大路，来到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瞧见西门吹雪好好地站在河边，而独孤一鹤正死死地盯着黄夫人。

        陆小凤的脸色变得很奇怪。他看见西门吹雪时，西门吹雪也看见了陆小凤，他忽然道：“我还没有死。”

        “你看来的确不像是个死人。”

        西门吹雪转头望着白蔓，瞧着她问道：“你的剑呢？”

        白蔓自来不带兵器出门，随手有什么就用什么。她道：“关你何事？”

        “你没兵器。”

        听见西门吹雪笃定的话，白蔓心中一愣，回道：“何须执着外物？”

        “你练剑，你不佩剑。”

        “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你没剑。”

        黄药师见西门吹雪说话态度很认真，蔓儿无论如何狡辩自己学剑的不佩剑，西门吹雪反复而言，总是这句话：“你没剑。”。他忍俊不禁，心觉妻子是真遇到对手了。

        陆小凤见西门吹雪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眼中露出了个奇异的笑意。

        “练剑之人都需一柄好剑。你没有，我送你。”

        他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这样好的对手，这样妙的剑法，居然没有一柄好剑，实在是暴殄天物。

        白蔓却是轻哼一声，不客气道：“一个剑客的成败，不是因为他有多少好剑，是因为他的剑心。你的剑心不够圆融，就是用再好的剑，也会输给别人的。”

        她像是小孩子终于找到了对方的弱点，得意洋洋说了之后，等着瞧对方的脸色改变。

        而西门吹雪只是冷冷道：“你没剑。”

        “关你什么事啊？”

        “万梅山庄有很多藏剑，我送你。”

        “我不要。”

        “你来万梅山庄做客，我送你。”

        白蔓气得跺脚，不明白这人执着于自己有没有剑干什么？她转身见黄药师一脸笑意，正是看自己热闹看得开心，问道：“你就这么看着？”

        “蔓儿……”黄药师轻咳两声，“他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什么啊？”

        他望向站在河边的年轻人，瞧他对白蔓笑了笑，而且笑得很奇怪。

        小孩子家的意气之争，本来便是我在你面前炫耀一回，你在我面前炫耀一回。

        黄药师不用去想，都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我有剑，你没有，所以我送你。而妻子想的却是：我没剑，你有又怎么了？莫名其妙。

        黄药师忍住笑意，哄道：“好了，我们先把青衣楼的事解决了。待来日去他家做客时，我们再慢慢聊。”

        “谁要去他家做客啊？”白蔓嘟囔完这一句，又见独孤一鹤看自己还没看够，冷冷道：“你还要再比一次吗？”

        独孤一鹤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他一生遇敌无数，交手经验之丰富，罕有人及。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敌人：这夫人如此娇怯美貌，在自己平生所见之人中，竟没有一个比得她的。她未使全力，用的兵器也不趁手，更无杀意，若非她玉箫折成两半后短上一截，换做任何一柄长剑，早能取了自己性命去。

        方才那短促六十下击打，能挡住剑招，全凭自己剑比平常的剑要粗大些，剑身也更长，更宽，将自己周身护得舞全无空隙。

        白蔓见这老头子眼神古怪，此时月球上中天，她周身困倦，捂着打个哈欠，正要再打一场，叫他心服，好去睡个清净觉。

        西门吹雪向前走了几步，将剑递给她，冷冷道：“他的剑好，借你用。”话语说得真心实意，可白蔓觉得这人瞧不起自己。没什么神兵利器，她便打不过眼前这老头子了？

        她转身从丈夫腰侧取了断开的玉箫，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红绳，舍不得伤它，只用玉箫应战。

        独孤一鹤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没有半分征兆。白蔓出手如电，以箫做剑便刺了过来，自己拔剑招架已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

        他内力不济，只能守多攻少，接得两三招才还上一招。

        白蔓同时用两种不同的剑法，配合得精妙绝伦，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要吗弃剑认输，要吗就这么被顾此失彼，难以得胜。

        若非独孤一鹤武功高深，临危不惧，白蔓手中的断成两截的玉箫，长度与一柄短剑差不多，这顷刻之间身上已中了十七八剑。而且中剑之处，均在要害地位。

        他年老体衰，拆到四十招之时，气喘吁吁，险象环生，变成了只守不攻。

        黄药师难得瞧见妻子这般认真，挡在陆小凤身前，不许他过去打扰白蔓的兴致。陆小凤微微挪动一步，只听得嗤嗤一响，一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他将这粒石子夹住，虎口一麻，手腕剧痛。再看黄药师背着手，津津有味地望着他夫人，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藏在一旁之人，也算是高手，依旧也没瞧清两人之间已起了什么变化。

        独孤一鹤剑法沉着雄浑，锋锐犀利，若他以猛力与白蔓对攻，白蔓未必能如现在这般。但他现在内力不济，又被白蔓带着走，竟然与她比剑法之轻快，不免越来越不利。

        天色越发黑沉，西门吹雪望着白蔓的剑法，心中已经若有所得。他细细沉思，忽而听见她叫道：“不比了。”

        独孤一鹤见她跃回原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内力已快枯竭，早露败象，若非这人毫无杀意，纯比剑招，自己焉能活到此时？

        白蔓松开手，那原本断成两截的玉箫未落到地下，已化成齑粉，被风吹走。独孤一鹤的兵器锐利，玉箫全仰仗白蔓灌注的内力，才能与之相拼。如今白蔓撤去内力，这般上百次的急促激烈碰撞，让玉石化作粉末。

        “药师，我饿了。”

        黄药师知妻子吃得甚少，爱吃零嘴，极少听见她说自己饿。他牵着妻子的手，打算去找一家客栈，做饭给她吃。

        西门吹雪目光凝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也说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话。

        “我饿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你饿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总是会饿的。”

        两人同骑，黄药师抱着白蔓，她见月色如水，明亮皎洁，真是说不出的欢畅，笑道：“药师，我们再找人去比武好不好？”

        “好啊！”

        他握着妻子的手，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刚刚累不累？”

        白蔓转头过来，瞧着丈夫，回吻了他一下，靠在他身上，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深觉心中欢喜无限。

        两人在一片林叶浓密的桑树林外，寻到了一个小酒店。

        店中只有三张木桌，却收拾得很干净。那正在打瞌睡的主人家，瞧见放在自己面前的银子，连忙殷勤地请他们坐下。

        夜已深沉，白蔓不愿黄药师去劳累，随意向店家要了些酒菜。她经过两次比斗，饿得有些厉害，软软地倚在丈夫身上，闭上眼睛，有些困倦。

        黄药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握着她的手，而旁边的四个女孩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从桌子随意拿了一只筷子，向那边桌子甩去，一声轻响，直插入桌子中间。

        他冷冷地望着那四个女孩，“吵死了，静声。”

        “你……”

        石秀雪脾气最是不好，正要开口，瞧见白蔓正依偎在这人怀中，想到那一剑的可怕，复又憋着气坐下来。

        黄药师又随手抓了四双筷子，丢甩过去。每双筷子都正好插在这四人面前，在右手手腕的边上。几人脸上纷纷变色，知是碰到了惹不起的人，不敢再出言打扰。

        店家端了酒菜上来，白蔓睁开眼睛，吃了一些，瞧见那边的四个姑娘，都跟个哑巴似的，嘴巴一动一动，就是没声。她奇道：“她们怎么了？”

        “她们吵到你了。”

        这时正有一个人从外走进来，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门吹雪。他的身后跟着两人，是花满楼和陆小凤。

        他望见白蔓，眼中一亮，径自向他们这桌走来，坐在白蔓面前。

        “我只吃白煮蛋。”

        白蔓不明所有的哦了一声。

        西门吹雪又看着桌子上的酒菜，“你不应该喝酒。”一个好的剑客，不应该喝酒，更不应该酗酒。

        “我没喝啊？”

        她见这人的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神色，微微一怔，吓得丢下筷子，立刻对丈夫道：“你瞧见的……跟我没关系……他……他……他……有问题。”

        实在不是白蔓容易误会，而是总有许多她只见过一面、两面，甚至见也没见过。只瞧过她画像，就开始苦苦相思之人。一想到西门吹雪要送自己剑，还对自己说喜欢吃什么，白蔓真是心惊胆战。

        黄药师这个醋性，明珠的事早就尘埃落定了。自己偶尔顺口一句，他都要冷笑数声。从前便有人划伤了容貌，甘愿做哑仆，只为见自己一面。丈夫当时又醋又妒，将那人照看的花树连根拔起，烧做灰烬，尤嫌不足，不许岛上再种此花。

        白蔓不禁扶着自己的腰，想到那数月的“好日子”，快活是快活，缠绵是缠绵，就是昏天黑地，不知时日。

        听了妻子的话，他脸上却是古怪至极。黄药师强忍笑意，低声道：“其实……我没生气……”

        “真的？”

        他心想：他是拿蔓儿当对手，哪晓得蔓儿从前被吓到了，这会儿竟是想歪了。这不奇怪，人生得到一个好的对手，比得到一个好的知己更难求。

        白蔓长出一口气，西门吹雪瞧她望着黄药师的眼中太过多情，又道：“你别喜欢他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但西门吹雪似是看不见一般，他认真道：“你同他在一起，只会浪费时间。你来万梅山庄与我同住。”

        陆小凤不禁出去望了一眼天色，瞧新月好好地挂在西边，又见西门吹雪脸上的严肃，心想：铁树开花……他……不是最不耻……怎会……怎会……黄夫人可是……有夫之妇啊！

        花满楼则是轻摇折扇，这样的场景，自己因目盲，居然未能亲眼得见，实在遗憾至极。

        旁边的四个女孩子都说不出话了，石秀雪突然大声道：“我二师姐这么喜欢你，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西门吹雪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叫她心中发寒。他道：“独孤一鹤死了。”

        四个女孩子脸色全都变了，尤其是孙秀青的脸上，更已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在少女的心里，仇恨总是很容易就被爱赶走的，何况，苏少英风流自赏，总以为这四个师妹都应该抢着喜欢他，所以她们全都不喜欢他。但杀师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你……你说什么？”

        “独孤一鹤死了。”

        西门吹雪说完这一句，又十分热切地望着白蔓，问道：“你几时和我去万梅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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