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村庄

　　佩德罗掀起门上挂的布帘，走出土砖砌的屋子，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黑色皮肤在眼睛四周缩成厚厚的一圈。他顺着土路朝村外的方向看去，没有来人的迹象，转头往村里走。肚子饿了，他打算回家里吃点东西再到村口来等。

　　村里的负责人已经上了年纪，被尊称为叟巴，佩德罗是叟巴的儿子，三十出头，身材壮实。一家兄妹七个，只有佩德罗会念书，被叟巴送去几十公里之外的首都罗安达读了大学，拿了一个土木工程的学位。他是块读书的料，被政府选中公派留学，学了汉语拿了硕士学位，回到安哥拉之后在一家工程单位谋了个职位，去年进了一家中国公司做工程师，掌握的中文有了用武之地。

　　佩德罗已经被确认为叟巴的继承人，平日在罗安达上班，每个月回一趟村里。他主持村里的对外联络，为村里从政府争取到了一台发电机，每天能为村里供应八个小时的电力；村里通往国道的连接线有十来公里，也是佩德罗从省政府争取了一次路基拓宽，通上了汽车。这几件事情树立起继承人的威望，只要他在村里，父亲叟巴只是顶着个头衔，实权都落到他的手里，并不需要父亲的撑腰壮胆。

　　从村口往回走，远远看到佩德罗的村民都会举起胳膊朝他打招呼，几名小青年很自然的就光着脚跟在了他的后面，那些在树下荫凉处光着膀子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转过身去，拉扯布片遮挡了胸口躲回屋里去。这是他新立的文明规矩，女人要讲究风度，有风度的母亲才能培养有前途的孩子。

　　小青年给佩德罗汇报村里的情况。哪家的兄弟们闹得不可开交需要佩德罗去主持评判，哪家的木薯地被野兽糟蹋了等着饿肚子，村东头外面的水渠又被上游的村庄截断了，那一片菜地没水浇地，番茄快枯死了，等等琐碎似乎专门等着佩德罗回来再发生。佩德罗已经一次次地处理过这些琐碎，他居中裁判主持公道，按照古老的传统抑恶扬善，带着外面的新鲜见识改变乡亲们的老观念，时常一两句话就击中了要害，争家产的、抢水的、偷菜的被戳得心慌慌。他比父亲叟巴更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在年轻一辈里的威信已经超过了叟巴，如同香蕉树上紧密串在一起的果实让人心里踏实。

　　村里的屋子分布没什么规矩，不挡住中间的干道就行，土地很多足够村里人使用；屋子都是土砖砌起来的，屋顶有的是茅草，有的是铁皮，窗户和门洞都会挂一块布，遮挡蚊子，隔绝热量的传递，天黑睡下前关上门，阻挡家畜或野生动物。村里每家每户都有山羊，没有任何的羊圈，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山羊在村里村外胡乱走动，主人记得自家羊的特征，绝不会混淆别家的羊。

　　天气热，新鲜的羊粪散发着酸臭的味儿很快形成一个令人窒息的气团，一阵风刮来就卷走了，换一个角落重新凝聚新的气团。佩德罗走进自家的屋子，从桌上取了一个塑料盘子，从地上的铝锅里挖了一勺子玉米面糊糊，坐在屋子前的板凳上吃。玉米面糊糊里拌了一些自制的番茄酱，吃起来顺口。家里人都不在，佩德罗让小青年们继续说，不过事情要等晚上才能处理，他吃过东西要陪公司的队伍工作。

　　佩德罗提前一天回到村里，给大家打了招呼，中国人和安哥拉人一个样的，只是头发比较多，皮肤比较白，中国人来了大家不要围观，热情打招呼就可以了。上午他按约定的时间在村口等，却没能等来公司的队伍。中国人守时，说几点到就几点到，特别是带队的领导辛逸先生对迟到早退的现象深恶痛绝。

　　今天的情形让佩德罗感觉奇怪，他匆匆吃了东西，重新回到村口的屋子里静静地坐着，盘算着如果公司的队伍要在村里过夜该怎么安排。他摇摇头，辛逸先生不会忍受村里的住宿条件的，很可能要走夜路回城。

　　隐约听见汽车鸣笛，佩德罗立刻钻出屋子远远望去，看到远处汽车扬起的灰尘，心想大概是公司的队伍来了。

　　从国道进入村子大约十公里，再从村子绕过一座山就重新进入国道。这个路线比国道现在规划的路线短了五公里左右，而且经过两座村庄，佩德罗向公司提出了优化方案，国道从村子经过，节约的距离用在前端加长，工程量和造价不变。公路局原则上同意了，公司特意过来实地勘察。

　　佩德罗是存了私心的。国道能从自己家乡村子经过，带来的好处之大，不需要佩德罗去说服谁，征地绝不会有任何问题。佩德罗担心的是村子外边弯弯绕的小溪，比起规划的线路，新线路因为小溪增加了三座桥梁。桥梁很短，但是工程成本增加不少，中国人很精明，不一定会同意。所以他现在把这件事瞒着村里人，要等到事情敲定后再和乡亲们说。

　　他回到屋子里取了准备好的瓶装水，这是昨天他回来路上特意买的，公司的人进了村子一人发一瓶。

　　一黑一白两辆丰田普拉多缓缓进入村口，在佩德罗身边停下，车后的尘土被扰动的空气带到佩德罗脸上，他挥动手掌时看到车门打开，辛逸先生和其他熟悉的同事从车上下来了。

　　“佩德罗，你们这里风景很好啊！”一名微胖的中国人从后面一辆车驾驶位置下来，问，“那些猴面包树是你们村里的吗？”

　　佩德罗随口回答着，把一瓶水递给辛逸。

　　辛逸问佩德罗：“你们村多少人？”

　　“一百五十六人。”

　　“这么小。”辛逸对旁边的同事说，“这样绕道划得来吗？可能路线是短了，可是刚才来的路上上坡下坡，还有一段桥……”

　　佩德罗陪着笑说：“我大概测算过……”

　　辛逸挥挥手：“不着急，听说你父母家里人还住在村里？”他看向四周已经围上来的村民，问佩德罗。

　　“他们出去了……”佩德罗说着，朝围观的一位女孩子招手“玛丽莎，你去……”

　　辛逸又拦住他：“算了，上午因为开会耽误了时间，今天我们先看路线，下次再拜访你家人吧。”

　　徐童看了一会儿那位玛丽莎说：“真漂亮……佩德罗，如果是走这个路线，可以考虑这个位置设一个营地，河边的水很方便，以后找你们买菜吃也方便。钱总，你说呢？”

　　钱总皮肤黝黑，戴副眼镜，头发胡乱长着，刘海垂下几乎与眼睛平齐。他说：“先看看吧，要村民同意，省得以后麻烦。”

　　辛逸让佩德罗上了前面的车，两辆车慢慢穿过村子，沿着土路继续往前开，摇摇晃晃很快又到了规划的国道路线上。钱总下车站在路边朝着三个方向看去，很确定地说：“基本上这个优化对我们很有利。”

　　听到项目总工程师这么说，佩德罗心头一喜，他脸上堆笑看向辛逸，眼里充满渴望。辛逸微微颔首。这个项目是在安哥拉市场的第一个大项目，他抓得特别细，特意抽时间亲自来看一眼这个重大设计修改的现场。

　　辛逸看向还在四处查看的钱总工程师，提醒他：“不要走出去，就站在路上！”

　　“放心，这地上硬着呢，还有车轮印！”钱总头也不回挥挥手，又往外走了两步。

　　轰——，一声巨响震天动地，辛逸呆在原地心头突突狂跳，一条长长的物体飞速撞来，眼前一片昏暗，感觉湿热的液体糊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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