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珠蒙尘

踏雪急急一阵风直奔姻缘府膳房。灶上早已换了文火，她慌慌张张垫块抹布去揭盖子，看见梨汤还好好的炖着，才放下一颗心。

        庆幸道：“幸亏水放得足，竟还有剩。”

        “水放得足？那可是整整一锅水，你刚跑出去没一会儿，水就漫出来了。哼。”

        “多谢了听师兄，”踏雪笑呵呵说罢，对着了听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

        “行了行了，快给那个索命鬼端过去罢，”了听立在案边加速理好托盘碗盏，转身去了前厅。

        “还不好意思了，真可爱。”踏雪看着了听离去的背影，促狭笑道。

        端着梨汤刚到偏院，就听见某条赖皮蛇中气十足，一叠声叫道：“我的汤呢，哎呀，可怜我身娇体弱，燥得很。小肥猫无情无义，始乱终弃，久病床前无孝猫啊！”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踏雪听到这一篇伦理错乱、直逼少女底线的控诉，也一不小心，让手中的黄梨木托盘碎了一角。

        硬着头皮掀帘进屋，只见彦佑正歪在塌上剥着葡萄看话本，榻边还摆着一缸子冰块，幽幽冒着寒气。如果不是他左脸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受伤，倒像是凡间风月场所里，一掷千金后作威作福的大爷。其实仔细看看，有这道疤在脸上，看起来更像了。

        “我忍，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深吸一口气，“罪魁祸首”暗暗磨牙。

        “梨汤来了，我病危的死鬼爹。”托盘往小几上一放，踏雪认命地打开炖盅舀汤。

        彦佑宰相肚里能行船，大度地说：“猫儿乖～叫爹多见外。为夫哪里就病危了。虽然我如今白璧微瑕，你也不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嫌弃我这糟糠之夫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蛇，怎么没个济世救猫的老和尚把他也收了去呢！

        踏雪只觉额上青筋欢快地跳个不停，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攥着汤勺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往盅里一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闭嘴！快点吃！”

        彦佑犹嫌利息收得不足：“你看你这话说的，闭嘴了还怎么吃。可见是爱我至深，关心则乱。”

        啊～无耻，无耻之尤，不，是无耻之佑！

        看着小猫儿以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夺门而出，彦佑顿觉神清气爽。

        “这梨汤真是去火佳品。上佳！”

        一碗梨汤刚下肚，月下仙人就进门来，眉毛拧成个疙瘩，忧心忡忡道：“我还从未见她发这样大的脾气。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你这么欺负她，小心过了火，她真的讨厌你。”

        “恩义情仇，她心里清楚着呢。这点小事，不会的。再说什么爱不爱的，我跟她不是那个关系，你不要乱牵线。我的怀抱属于六界所有的美人。”

        月下仙人懒得和他费口舌，翻个白眼，顶着白嫩面皮，老气横秋地叹道：“身在局中不知事，色不迷人人自迷。你好自为之吧，老夫要找缘机下棋去了。”

        “什么歪诗，”彦佑不以为然，伸手又添一碗梨汤：“手艺不错，比锦觅的神物强多了。”思及此处，不觉浑身一抖，想起那一锅酸甜苦辣的老鸭汤，心有余悸。

        自送小肥猫进姻缘府，他便去看过他的美人。虽然他的美人已经嫁为人妻，但他去时官人不在家，甚是美妙。可惜，赶上锦觅开拓创新，大展厨艺。在美人殷切期待的注视下，他含笑喝完了一整锅此生难忘的神物。怎么形容呢，那滋味仿佛就是人生。

        彦佑叹气，明明为火神挡过一大劫，却转头被就那赶回家的恶毒鸟儿撵出门外。哎，锦觅此次重生，小气鸟儿看她看得更紧了，简直变态。

        色令智昏，他彦佑要做片叶不沾身的红尘过客，才不会一棵树上吊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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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又气又愧，一口浊气堵在心间，冲出偏院，才发现自己竟无处倾诉。静默半晌，现出猫身，借姻缘树跳出府墙，随意捡条僻静小径，也不用法术，只一路狂奔，求个身累心安。

        果然是条荒僻的路，直到她冷静下来，也未见有谁经过。如此倒好，可以容她清清静静地整一整毛发，一并理一理心情。

        不知不觉已瞌睡半晌，醒来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润玉仙吗？天色渐晚，他却一个人出现在这么冷清的地方。现在想想，从前他请求自己保守秘密时，解释自己生性孤僻，或许真的不是托辞。

        润玉从省经阁出来，疑惑半分未减，却感应到有道目光投在他身上，皱眉细察，竟来自经阁前的琪树上。

        那是一只白净灵秀的猫儿，正懒懒地摊在树枝上，歪着脑袋对他发呆。

        润玉失笑，竟然是她。

        润玉行至琪树下，含笑将她望着，温润劝解：“琪树枝干光滑，踏雪仙子身手敏捷，亦要当心。”

        踏雪看着树下眉眼含笑的谦谦君子，心中一动，狡黠地回他：“那你接着我呀。”

        不等润玉回答，猫眼已找好准头，从容地坠下琪树。

        润玉未及反应，便温香软玉抱了满怀。缓过神来，踏雪已将他留在身后，仿佛在专心读着省经阁的匾额。青丝间，鹅黄的发带如旗随风轻舞，似仁者心动。

        脸上的不自在渐渐退却，润玉深深地凝视着踏雪的背影。

        踏雪看着“省经阁”三个大字，感慨颇多。读话本识字确实有用，可也教她许多不该学的东西。现在尴尬已这半晌，越发后悔不该逞一时之凶，学人家调戏良家子，如今再没立场嫌弃小青蛇了。

        还不说话么，哪怕是气恼也好，还是被她气走了。踏雪心里打鼓半日，认命地闭上眼，一人做事一人当，误伤小蛇要赔罪，风流债也躲不得。是以，她毅然转过身来，打破沉默：“润玉仙……”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仿佛日月星辰都已溺在他深不见底的眼波中。一瞬间，天地静谧无声，只有她的心鼓擂擂作响，震耳欲聋。

        万幸，被调戏的润玉仙没有生气，反而温声帮她解围：“踏雪仙子的梨汤可还好吗？”

        汤？“汤好，”我也挺好的，就是心口不大对劲，踏雪垂下眼，定了定神：“多亏了听师兄帮我照顾灶火，回去时，梨汤尚未烧干，还有得喝。”说完，不由害羞地低头干笑。

        “哦？”润玉视若不见，亲切笑道：“雪梨清肺润燥，只是如今春夏相交，倒是莲藕更应时节。今夜月色甚好，踏雪仙子可愿随我下凡品尝。”

        莲藕？时值槐月，沉眠的莲藕亦随之苏醒，抽出新芽，白嫩如玉，美称“藕簪”。从前踏雪常在江南一带飘荡，这个时节，街上常有贩卖嫩芽的农人。来到天界，习惯了新的身份，那些记忆恍若隔世。

        被小青蛇折腾这些日子，好容易出来一回，能回凡间看看自然是好。踏雪全然不疑，欣而应允：“承润玉仙好意，踏雪却之不恭，且请带路吧。”

        润玉眸色深深，握住踏雪的手腕，腾云向凡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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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别数月，凡间与从前并无不同。夜风微冷，但街市依旧繁华。

        贩藕的农人为了抢先一步，卖个好价钱，大多是起早便入莲塘。是以，江南大小饭馆一开门便可售卖当日的新芽，到了这个时辰，荷叶芽虽还洁白，已不甚鲜嫩。好在请客的人意不在此，客人亦是从不挑食的好胃口，一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

        “听闻踏雪仙子曾流连凡间百年，想必尝尽人间滋味，不知今日的饭菜可还合口味。”润玉浅啜清茗，仿佛寻常做东的主家。

        踏雪闻言，满眼热闹的街市顿时没了乐趣，苦笑道：“想来是三人成虎，让润玉仙误会了。踏雪不过是只流浪的野猫，藏匿于尘世角落数百年。敢承仙友一声仙子，只是顾及姻缘府的脸面。人间滋味如何，实在不敢妄言。”

        润玉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继而温柔地致歉：“是润玉失言，惹仙子伤心了。只是仙子真身乃是灵物，从前不过是明珠蒙尘。现在已既入我天界修行，实在无需为旧事妄自菲薄。”一席话出口，他自己却有些讶然。

        踏雪听完这一番安慰之言，心中温暖，低头看着眼前的残羹冷炙，并未注意润玉的异常。

        “多谢润玉仙开解。踏雪自知天赋幸运，并不敢自轻自贱。只是有些久远的记忆太过深刻，非神仙法术所能消解，所以无法释怀。”

        润玉平复心绪，追问道：“修行一途虽离不开神仙法术，但重在修心养性。若有心结，极易走火入魔。若仙子不弃，润玉愿为仙子排解。”

        “润玉仙说笑了，流浪乞食的阿猫阿狗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不挨饿就好了。”今日的种种不对，此刻都有了解释。眼前这位润玉仙白衣皎皎，不染俗尘。身在天界，却心在无间；玲珑七窍，竟也不见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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