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朱蓁从梦中醒来时，身上还一阵阵地疼痛。这种从骨到肉的疼，引起她强烈的不适。这是久病之人才会有的不适，一个月过去了，她仍是难以习惯这身体的脆弱。

        懵懵懂懂想起来，她重生了。重生在京城的没落望族齐家，她是都察院御史齐述的妹妹，齐家二小姐齐青蓁。

        呼吸间的疼痛无法掩盖，齐青蓁睁开眼睛。她想喝水，半爬起来却发现，偌大的闺房竟没有一个下人。细细辨了一辨，西院却传来人声阵阵。那尖利的声音太过标示，齐青蓁一听便知，这又是那位齐家三婶婶，趁着齐述如今遭难，落井下石来了。

        她艰难地扶着床沿下了床，自己找到茶壶倒了一杯茶，然后披着扣身衫子向西院走去。

        明朗日光之下，柳叶在清凉的春风中荡漾，齐家的下人堵在涵容院的各个门口看热闹。齐青蓁拨开人群从侧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她的母亲齐大夫人，穿着黛蓝色的比甲，梳着斜堕发髻，正站在正屋檐下，温柔又难堪地跟对方解释。

        “三弟妹，这事我真没法给你个说法，这本就是她二叔的主意……”

        “嫂嫂快别说了，老二自个没能耐，出的净是馊主意。说什么跟梁家攀亲家，如今可倒好，梁小公子明话摆出来了，看不上齐家姑娘。你们自己做这掉脸皮的事，不事先跟大伙商量一下，如今齐家姑娘没人要了，谁来给我们申冤？”

        这位三婶婶年氏，搞出这副态势，摆明了就是来闹事的。

        齐家在京城原是望族，自然分支也多。如今这位三婶婶家，乃是二族分出去最旺的那一支。齐老太爷和齐大老爷相继过世后，支撑门庭的就是齐青蓁的哥哥齐述，可他两月前因上错疏得罪了皇上，被下了死狱。

        他这一倒不要紧，齐家宗族却后继无力了。尤其齐大老爷这一脉，因齐述至今未娶，连一支香火都没留下来。如今府中管事的全是齐青蓁的二叔齐章，只可惜他身无功名，又只是京兆府衙里的一个六品小官，实在是说不上话。

        齐母是名门闺秀出身，最不擅与人争口舌。那位齐三叔神龙不见首尾，百般差人去请也不来，由着他这位夫人在宗家闹事，夫妻两个显然是一条心了。

        齐青蓁拢了拢衣衫的两襟，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过去。她的贴身丫鬟云碧先瞧见了她，人群中呼出一声“二小姐”，打断了那边的争吵，众人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齐青蓁慢悠悠地走过去，云碧跑过来扶她。年氏的脸一变再变，愈见她姿态万千，心里冷哼了一声。

        齐家二小姐天生的美人坯子，在齐家同辈姐妹中鹤立鸡群，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实。若非天妒红颜，生了个娇弱不堪的身子，只怕早就名传京师了。

        “哟，青蓁来了。”年氏一手叉腰，阴阳怪气，“青蓁，你这婚事想攀高枝，也得掂量下自己的身份，如今坊间里外都知道了，你让那梁小公子气出一口血来，齐家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

        齐青蓁在正屋檐下站住，与这位年三婶婶对上目光。齐母伸手过来，齐青蓁握了下母亲的手，又放开。

        “三婶婶这是又来干什么呢？”她一通话说完，齐青蓁也不生气，云碧从里屋给她又取了一件长衫披上，她才看向年氏。

        就在几日前，那位梁家小公子突然造访齐家。当时齐章正与几位同道议事，这位梁公子气势不凡地走来，当着众人的面说不能与齐家结亲，还明言他心有佳人，不论梁母如何处置，他断不可能娶齐青蓁。

        当时的齐青蓁赶着走到后厅，刚好听见这最后一句话。属于原主的羞愤立刻占了上风，齐青蓁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梁小公子扬长而去，堂下众人乱成一团。

        被当众退婚，这于任何女子而言，都是奇耻大辱。何况这齐青蓁原本就有一位心上人，为了救哥哥不得已嫁给梁小公子，如今被如此羞辱，心疾发作顿时香消玉殒，此后朱蓁就再也没感觉到她的存在。

        说是借尸还魂也罢，如今她既完全成了齐青蓁，却也不想轻易地就放弃新生。但齐母苦苦央求女儿为哥哥嫁入梁家，齐青蓁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只能低头苦涩一笑。

        舍己求全，她前世就长于此事，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年氏直言不讳：“老二既不能主事，就该让老三来，总不能由着你们胡来，把整个齐家都拖垮了吧？”

        她如此夸大其词，也不过是借口。齐母眼见得听不下去了，齐青蓁就笑了笑道：“三婶婶说的不错，若是拖累了齐家，那必然是大罪过。只是我还不晓得，我怎么就拖累了齐家？”

        年氏眼睛一睁：“你都被梁小公子退婚了，还说什么不拖累？”

        齐青蓁却反问道：“三婶也知道那婚事是梁公子来退的，既不是梁夫人也不是梁老太爷，又怎么做得了数呢？”

        年氏听后很是震惊：“你……莫非你要……”她从来只道齐青蓁打小就脸皮薄，出了这么大的事能出来见人已是为难了，不想她竟没死心，还想去梁夫人那里挽回。

        她半晌不说话，齐青蓁便道：“既不是梁夫人来退婚，我还是有可能嫁入梁家的，事未定局，三婶婶怎么就提前发作了呢？”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语气轻淡却暗含嘲讽，年氏脸上黑了一圈，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那梁家也是仕宦大家，宫中又有梁贵妃坐镇，这八年来从未圣眷衰落，谁不想跟他们沾亲带故。只是便宜了宗家，那梁老太爷也不知为了什么，对求上门的姻缘竟点了头。

        这才闹得沸沸扬扬，一波三折。

        年氏的眼珠滴溜直转，齐青蓁却在风口站久了，咳了两声。她抬起头来看向远处，正看见齐章正向这边赶来，顿时心绪平静了许多。倒不是理事难缠，只是她这身体天生虚弱，长年累月都靠汤药吊着，一旦费神免不了要加重药量。

        虽说良药苦口，但朱蓁讨厌喝药，重生一次亦是如此。

        难缠的婶娘最终被齐章送走了，齐青蓁长出一口气，跟齐母先后走进里屋。屋内布局显得简单朴素，靠垫枕垫都是旧时的款式了。齐母却在榻上刚一坐下，就抽出帕子抹起了眼泪。

        她本也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却不想嫁入齐家后频遭悲惨。先是齐老太爷过世，齐家没落。后生下齐青蓁，却天生心疾。她将这孩子捧在手心里疼，却没长到五岁，她父亲也没了。这么多年来，好容易撑到现在，唯一的儿子却因忤逆圣上下了死牢。为救儿子，她不得不将女儿当成牺牲品，可这也是她心疼的女儿，又怎么舍得呢。

        她将齐青蓁拉到身边，心疼地道：“蓁儿，母亲知道这事委屈你，可……可你哥哥是齐家唯一的血脉了，若是他被问斩了，我们娘俩更是没有活路了啊……蓁儿，你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哥哥啊……”

        齐母这般悲伤，齐青蓁听在耳里却更加伤感。

        恍惚想起前世也有个人这么说，那般疾言厉色，威压寰宇：“这个辅国公主，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你若不愿，我就先拿你哥哥开刀！”那个人是谁呢？

        哦对了，那是她的姨母。那位多年来爱她如亲女儿一般的萧皇后。

        为了救齐述，齐母可以拆毁女儿与心上人的姻缘，却不想她真正的女儿早已因不堪痛苦离开人世。至于她，却又为何要顶替齐青蓁的身份，转而去嫁给一个，她不曾了解也不愿去了解的人呢？

        这般身不由己，莫非不只是前世？那上苍又为何要让她重活一次？

        齐母哭得伤心，齐青蓁的眉心微动，最后却也只是笑了笑。她缓慢地把手放在齐母的手臂上，温声软语地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想办法救哥哥。”

        齐章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尽述二族耆老们的意思，是要他们把齐家主宅让出来，说这支人少，用不上这么大的院子。齐母听后愈发幽愤，齐青蓁默默地喝完了云碧送来的汤药，舌尖的苦涩便是三颗蜜饯都不能消退。

        出了涵容院，齐青蓁让云碧差下人去梁家，打听梁夫人最近要去哪儿。她自己则登上听风阁的二楼，远眺着不远处碧天白云下，齐家宅院里的一方池水。

        亭台楼阁之间，只见风起水波皱，水岸旁的杏花随水流飘落，光影间自是无限美好。可那层层缕缕的水面便如她的心一般，再也不能舒展自如。

        这是她作为容华死后的第八年。

        当年宁寿宫之乱后，上位改年号为光熙，此即为光熙八年。

        容华公主乱政六年，被皇帝一壶毒酒赐死。死后却也不能安葬，皇帝将她挫骨扬灰，剔除玉牒。当年跟随容华公主乱政的大臣尽皆流放诛杀，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者不计其数。那般惨烈的宫变至今还令京城权贵们心惊，容华公主的名讳更是成了一个禁忌，在皇帝的许意下，无人敢提更是无人敢想。

        但这样也好，毕竟无论如何，她最终不负萧皇后所托，扶朱乾坐稳了皇位。至于她所造的罪孽，那些活着的人，都不会再想起了吧。

        风吹得久了，难免头疼。

        用膳时齐青蓁食欲不振，齐母则食难下咽，吃了两口就去休息了。下人收了饭桌，齐青蓁回到闺房。午后齐家宅院内外安静，齐青蓁翻开原身架子上的书籍，还没看两眼，云碧突然扶帘进来，说是打听到梁夫人明日会去永昌寺上香。

        “永昌寺？”齐青蓁感到意外，“怎么会是这个寺院呢。”京城内外还多的是古寺名刹，论年份名气可一点不比永昌寺逊色，怎么梁夫人竟喜欢去这偏远崎岖之处呢。

        云碧却道：“二小姐你忘了，这时节永昌寺山上的桃花已经开了，赏花踏青的时候，山下游人许多，热闹得很。梁夫人肯定也有此兴致，所以才去永昌寺的。”

        云碧言辞间的神色跃跃欲试，看得出来也十分期待。齐青蓁听罢也叹了口气，算了，该来的总要面对。

        隔日，齐母与齐青蓁一道，乘马车向永昌寺而去。到了山下，果见游人如织。温暖的春光落在屋宇之上，街道两旁门店大开，甚至有不少女子或浓妆艳抹，或素纱遮面，在摊肆旁拣选，到处一派春意盎然的气氛。

        齐青蓁放下车帘，回头看到齐母却仍郁郁寡欢，跟梁家的亲事悬在半空，她的心是怎么也安宁不下来的。

        永昌寺山上，四野桃花已经绽放了，浅粉色的花影影绰绰地铺开去，耳畔听得都是游人笑语。碌碌的车轮碾过林间路，在地上留下浅浅的湿痕。齐青蓁到底安慰了几句，不想齐母听后更是惆怅，眉宇深锁怏怏不乐。

        注意到外面的人声渐渐变弱，马车却在这时停了下来。有人突然走来，打听车里是何人。齐青蓁一凛，放下给齐母递上的糕点，凑到帘旁去听，才知道今日寺里有贵客进香，未免打扰，平民百姓一律禁止入内。车夫递了齐家的腰牌，那人才放行了马车。

        齐青蓁知道寺里这位贵人来头不小，可见今日这寺里来上香的，不止梁夫人一位。她微觉不安，却也没放在心上。

        很快到了寺门口，齐青蓁扶齐母下了马车，只见金刹门楼三门大开，静谧庄严。两侧林荫匝地，清风袅袅。一辆华美精致的轿子就停在寺院之前，看来主人已经进寺了。

        可轿子后面却赫然站了三排卫兵，俱是穿甲胄拿长刀，曳撒着身脚蹬皂靴，这阵势已经够吓人了，却不想这群卫兵所着服饰上，竟绣着金边五彩团花的花纹。

        锦缎五彩团花纹样，这是皇室和王公贵族卫兵的着装！当初踩着宁寿宫宫门涌进来的士兵，就穿着这种纹样的衣服！

        齐青蓁扶着齐母的手猛然一抖，前世死亡的恐惧瞬刻重演。

        不知这些卫兵属于禁卫还是王府卫，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与这些人有所接触。前世的所有已经终结，她只想永远地跟那些人事切割，当一个平凡的女子。

        没有谁比她更厌恶皇家的勾心斗角，但为何寺庙这种远离红尘之处，也会有皇家卫兵出现？

        知客僧低眉颔首地走了过来，齐母疑惑地回看了一眼僵硬的女儿，双手合十向知客僧回礼。

        那僧人许是看出了齐青蓁的不安，平和道：“两位施主莫慌，这是寺中一位香客的随行之人，那位施主常来寺里上香，这情形本是常见。”

        齐母也是信佛之人，闻言低头道：“多谢大师关怀，我们也是进香之人，还请大师引路。”

        此地乃是京城，天子脚下，权贵颇多，偶有遇上也不稀奇。齐母也是仕宦之家出身，见这等情形也是微有谨慎。反倒齐青蓁脸上的惊恐之色令她意外，齐母以为她是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心里虽有难过，却也无法安慰女儿。

        齐母与那知客僧打听梁夫人，得知梁夫人已经上过香，正在与主持大师谈话，便跟随那僧人进了慈悲门，上完香后径直去向主持殿内。

        寺里空荡寂静，香火缭绕。但齐青蓁看过方才情形，总是心神不安。从昨日知道要来永昌寺后，往事种种就不时萦绕心头，及至到了这里，似乎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拉进前世的漩涡里。

        这里的形形色色她都无比熟悉，来到这里，就仿佛置身在当初的无奈里。大雄宝殿前的香火炉颜色更深沉了些，观音殿前那参天的古柏，却仍旧郁郁葱葱。

        当初她也曾带着禁军，将这里团团围住。只因年少的朱乾病重，太医院里竟无一人能治。那孩子奄奄一息，她只得把他抱来，让那位遁入空门的天人神医给他治病。

        容华公主幸临，永昌寺上下何其惶恐。可门山大师盘腿坐在石洞里，手缠念珠双目紧闭，拒不答应帮朱乾治病。

        “老僧已遁入空门，尘俗诸事俱与老僧无关。何况天有定数，岂是人力能改？公主今日既能来此，想必也是知道天命难改，无能为力。望公主不要执着于生死，才能获得轮回解脱。”

        “我不管什么天命难改，我只知道你是世所公认的神医，想必对皇帝的病是有办法的。”容华公主气势威吓，不容置疑，她披着玄色锦袍站在石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山，眸中寒光凛凛，“这病，今天你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门山大师却也不愧是得道高僧，面对如此逼迫，依旧不动声色。

        容华却突然笑了，她异常漂亮的双眸弯起，摘下身上的披风，反身坐到石床前的石凳上，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石屋内烛光点点，丹蔻的光在白瓷的茶杯上流转，她眼里却放出极其妖艳的光，声音也轻松愉快起来。

        “大师有什么样的想法，本宫管不着。本宫只知道，皇帝必须活着。倘若皇帝死了，那么不管是谁，都是害死皇帝的罪人。本宫知道大师不怕死，大师不愿给皇帝治病，就算杀了你也没什么用。那么我就只好……”她顿了顿，朱红的唇缓缓地在茶杯边沿上抿了一口，抬起头来笑得波光流转，“屠了永昌寺。”

        门山大师的双目骤然睁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容华却依旧笑着：“本宫没有大师的慈悲心肠呢。”她吩咐奴才沏了上好的雨前龙井，素手一挥，伺候的宫人奴才们就把摩崖石洞挤得满满当当。

        “本宫跟大师打个赌，本宫喝一口茶，永昌寺就死一个人，本宫赌大师，不会让本宫喝完这壶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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