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迟到的客服

久保田穗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上的彩绘分为两半，一半线条精致色调古典，一半色块斑驳艳丽亮眼，就好像有谁满怀着巨作的野心地打了草稿，却在画到一半时失去了耐心开始泼墨涂鸦。

窗帘基本不具备遮光效果，隔壁的高层建筑突然亮起探照灯，光芒刺透纺织物，把整个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墙上的时钟指示着晚上九点整。

久保田穗两眼无神，喃喃自语：“命运啊，命运，你到底想我怎样。”

这不是久保田穗第一次在这里睁开眼睛——而“这里”指的不仅是空间。

久保田穗从前叫田穗，她的人生很普通，普通地上学和毕业，然后普通地工作和死亡，再睁开眼睛，人就到了这个房间，那时候天花板上的彩绘只画了精致古典的那一半，墙上的时钟指示着晚上九点整，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从上次死亡中回过神来就迎来一具陌生的躯壳，惊慌失措，大哭大喊，崩溃中不幸从窗户跌落。

然后她再次睁开眼睛，人还在这个房间，天花板上一半彩绘一半留白，墙上的时钟指示着晚上九点整。

她瑟瑟发抖了一个小时，勉强接受了自己好像死了一次或者两次的现实。

没什么可留恋的，她心想，田穗的人生过于平凡，她送走了该送走的，却没有找到能陪她走或者送她走的，她从这段人生中孤独离开，至少目前看来她是得到了一个新的开端，还返老还童——赚了。

她又花了一个小时调整呼吸，在十一点找到了揭棺而起的勇气。

经历了短暂的探索，她轻易从这个房间里找到了身份证明、校服、课本、一把零钱和几张大钞，还有一个怪异的手账本。

田穗回想自己的一生——写一份到目前为止的个人简历和资产详情，把相关证明和文件按时间顺序排列，最后附上一份以当天为起始的待办事项，并且将以上材料夹在手账本的当日页里……像这样的事情，她从没干过，连想都不会去想。

要么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患有某种诡异的强迫症，要么就是这个房间经过了某种设计，目的是给身体的新主人进行背景故事讲解和新手教学。

这是什么阴间现代化啊？

“我什么都不怕，我死了，我无所谓。”田穗一边做着心理建设，一边以高考阅读理解的细致度研究了那本手账。

久保田穗，女，十八，孤儿，自小受铃木家慈善基金资助，米花大学美术科新生，居住地米花町，无监护人，无密友，无伴侣。

——这设定，确认了！是阴间OL！是新手教学！还默认用户母语！高级！

“我是久保田穗，我是久保田穗。”她继续做心理建设。

待办事项或许就是新手村任务，田穗打起精神，准备试着去完成。

第一条是：完成天花板彩绘。

田穗：“……”

她上辈子除了美术课和你画我猜之外没有任何艺术经验，天花板上漂亮的绘画让她望而生畏，总觉得自己一动手就会破坏了这份美丽。

“我是美术科，我是美术科。”她轻轻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妄图从这个新壳子里拍出点艺术细胞，又继续去看任务列表。

这份待办事项就像是那种“人生中不得不去的一百个地方”“人生必做的五十件事”之类的列表，并且还是其中野心比较大的类型，什么游玩十个国家、探店百家米其林、攀登一座世界知名的高峰等等，久保田穗想着这或许是一款什么阴间收集向游戏，直到她看到了任务列表的最后一条。

“度过无憾的人生。”她把这条任务念出来，心想这游戏真是有点难为人。

她不留恋上一次的人生，但她没法说自己无憾，海棠无香红楼未完，人生又岂止如此。

如今的久保田穗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那种为“无憾人生”感慨的力气，这是她的第一百次重启，除了最早那次从窗户跌落、再醒来后天花板还有留白，每次重启，都始于她挣扎着完成彩绘那天的晚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距离留白日刚好一周年。

漫长的时光中她按照任务列表一项一项做过，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曾经踏足，想方设法品尝了快八百家米其林，连珠峰都登了顶，就差去当宇航员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称得上“无憾的人生”啊！

是要移民火星吗？！任务列表里没有这一条啊！

阴间现代化建设是失败了吧！这什么垃圾游戏连完成度提示都没有吗？！退货！我要退货啊！

久保田穗抱着头，对这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游戏运营方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之所以无声，是因为某一次她大吼大叫，惊动了隔壁入室行窃的小贼，事后惨遭报复死于非命。

没错，前九十九个档，她每一次的结局都是死于非命——这不就是所谓的闪退吗？！

垃圾游戏！

久保田穗咬牙切齿。

“叮”的一声轻响。

窗外的探照灯熄灭了，久保田穗木然坐起，走到窗前仰望天空。

一道白影从天空掠过，接下来警笛响彻了整条街，一扇扇窗后探出了好奇的脑袋。

他们兴奋地窃窃私语，发出快乐的尖叫：“基德大人！是基德大人啊！”

接下来的事情不看都知道，警车向着白影的方向飞驰而去，警笛声消失后，东边那位从警的小松先生打开家门发现里面有个小贼，瓮中捉鳖白捡了一份业绩，西边邻居大田先生正在练习逃生魔术，却因为目睹偶像行窃兴奋过度双手自缚背后卡在道具里不得解脱，迫不得已用牙打开房门向邻居们求救，楼上的吉田夫人钱包遭窃报警归来，与扭送小贼的小松先生擦肩而过，第二天发现原来偷钱包的就是被小松先生扭送的小贼，楼下多田家的老先生会在次日上午旅行回家，带回了一只并不名贵但很可爱、取名红豆饭的杂色花小狗，并且为了这只小狗与他隔壁的山下太太多次吵架，因为山下太太的爱宠猫咪真的非常非常讨厌狗……

又是一声“叮”。

久保田穗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她这时候应该收到短信吗？这游戏还带剧情更新的？

手机是翻盖彩屏，她满腹狐疑地戳开新信息。

“尊敬的用户24ZH6604，您的注册信息已审核通过，您的专属客服即将来电，请务必接听。”

“专属客服即将来电，请务必接听。”

第二条短信还有个倒计时，如今正走到最后十秒钟。

久保田穗：……什么玩意儿？

倒计时走完，来电铃声响了起来，在她做出选择之前，手机自行接听了电话，一个标准客服腔的男声以不科学的立体环绕方式在房间里响起。

“尊敬的用户24ZH6604您好，我是您的专属客服，24ZH6604号。我知道您对目前的情况心存疑虑，这是正常的，但请不要害怕，旧的消亡令人遗憾，但您已经重获新生。”

久保田穗捏紧了手机。

“我会对您的现状进行详尽的解释，希望您能保持耐心。”

“如果我不想听呢？”久保田穗打断对方的话。

“非常抱歉，我会等到您有兴趣再来电。”

迟到的客服非常体贴，但是久保田穗真没耐心听它精心措辞标准发音的解释，前九十九次回档给了她足够的时间进行“阴间OL”之外的猜测，她只需要对方确认：“我死了，我穿越到一部动漫里——是你干的。”

客服腔男声停顿了几秒钟才应答：“您的死亡不是我们干的。”

久保田穗：……

“但您的‘穿越’确实是，您对自己的现状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并且能对此进行精炼的总结，您真是个内心强大、冷静、理性、令人佩服的人。您可以把我司的行为理解为，在您死亡的那一瞬间，我司带走了您的灵魂，并为其塑造了一具新的躯壳——您可以将新生视为一部豪华制作的游戏。”

久保田穗揉了一把脸：“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就长话短说。”

“……这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就在久保田穗无语的时候，房间里响起悠扬的乐曲，伴随着音乐，客服腔自顾自开始走下一项流程。

“这是一间温馨的卧室，您小憩之后睁开了眼睛，房间正中的书桌上有一本手账，您在上面记录了许多事情。”

……代入感还挺强。

但久保田穗没动。

音乐空响了片刻，客服腔又念道：“这是一间温馨的卧室……”

“你能看到我吗？”久保田穗再次打断对方的话，“你在哪？”

“您更偏好自行探索，这也很好。”客服腔不紧不慢，“我所处的位置很难用只言片语解释清楚。”

久保田穗做了个深呼吸，学着用同样不紧不慢的语调说话：“你不用手机也能跟我对话吗？简洁一点回答。”

“能。”

“你打电话，是因为你觉得这样能减轻我对现状的抵触，我刚刚死而复生，你认为这样做我更容易接受。”

“您说得非常正确，我……”

“你能读我的心吗？”

“请您放心，我不能，这违反了我司关于用户隐私保护的相关条例。”

久保田穗沉默了片刻，捏着手机的手指放松了一些，她把手机放回桌面，直接对着虚空开口：“您能变成实体出现吗？我觉得这样我会更安心一点。”

“我可以，但以这种形式出现的我并不具备自主行动能力，可能使后续的服务体验有所折扣，您可以体验一段时间后再选择我的存在方式，目前最受欢迎的是手机语音助手模式。”

久保田穗再次深呼吸：“我希望你以实体的方式出现，物理层面的接触比电话更有安全感。”

“……既然您坚持。”

一只米白色的抱抱熊凭空出现，它有柔软的卷毛，可爱的造型，黑豆一样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就是……”

抱抱熊发声：“是的，我是您的专属客服，24ZH6604号。”

久保田穗向抱抱熊伸出手：“太好了……”

她的手指触到了那柔软的卷毛，不知是否错觉，这只抱抱熊似乎还有着令人感到舒适的温度。

确实是个非常能够抚慰人心、给用户带来安全感的形象。

但是……

“真是太好了……”久保田穗把抱抱熊抓在手中，“……我打死你个迟到的王！八！蛋！”

在进行令人愉悦的活动时，人会感到时间飞逝，暴打抱抱熊活动不知不觉持续了数个小时，久保田穗终于感到了心平气和。

抱抱熊并没有鼻青脸肿的生理基础，但专属客服24ZH6604号非常配合地用鼻塞的声调说话：“灰航泡歉。”

“好好说话。”久保田穗冷声。

“再次抱歉，我误以为对您的表达方式做出相应的反馈能减轻您的愤怒。”

“……呵呵。”

“所以，发生在您身上的事情是，在我到达以前，您已经自行开启了游戏，目前是您个人的第一百次重启？”

久保田穗阴阳怪气：“真棒，非常清醒的认识，非常精炼的总结。”

“……”抱抱熊的语气愈发诚恳，“这确实是我司的工作失误。”

“嗯，然后呢？”

“请允许我司对您进行补偿。”抱抱熊等待了片刻，见久保田穗冷笑不语，又把话题带回了最初，“当然，首先我需要对您的现状进行详尽的解释，希望您能保持耐心。”

抱抱熊的解释大体而言与久保田穗的猜想一致，虽然抱抱熊还给出了更精准和专业的定义，但“穿越”一词也足以概括，它所谓的“我司”是个（自称）存在于世界的罅隙、掌握了穿透世界的隔膜的技术、姑且可以称之为时空管理局的这么个组织。

“‘管理’？”久保田穗问，“谁授权的？”

“这就只是个名字，出于创始人的个人爱好。”抱抱熊答道，“您不妨将我们当做一个掌握核心技术的时空穿梭同好会。”

久保田穗：……

她结舌片刻还是把吐槽咽了回去：“为什么让我来？你们同好会自己玩穿越还不够吗？还是说所有的死人都要来这么一遭？”

“虽然时空穿梭是一种小众娱乐，但我们无意圈地、自缚、建造壁垒，我们非常乐于扩张同好会，至于选人的方式……”抱抱熊简洁地说，“随缘。”

久保田穗：……

她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槽该怎么吐，是应该从技术难度的角度还是选人敷衍的角度来进行。

抱抱熊还有话要说：“您为什么要在对我司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让我以实体形式出现、并对我施加暴力呢？这是非常冲动且不智的行为，如果我司是个报复心极强的机构，或者我是个睚眦必报的熊，那么您的处境会非常危险。抱歉如此直言不讳，但这不是威胁，是我对您的劝诫，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世界，您处事需要更冷静一些。”

久保田穗冷笑：“花样死了一百次了，我怕你？”

“……真的非常抱歉。”抱抱熊谆谆的语气消失了，“您需要我以更本土的方式对您道歉吗？”

“干嘛？你当我什么呢？异常人格萌芽的小孩儿吗？玩具熊切腹？有点变态了你。”

抱抱熊干巴巴地说：“……不，我指的是土下座。”

久保田穗：……

“相比于我本熊，您似乎确实有一定的异常人格潜质。”

“……闭嘴。”

一顿暴打让久保田穗的气消了一半，抱抱熊的道歉也很真诚，何况终究这是她上辈子不敢想象的新生，未来似乎还有非常广阔的游戏空间，久保田穗接受补偿，终止了武力投诉行为。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是我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研究，我们只是一群或天赋或偶然获得了这项能力的凡人，机缘巧合之下聚集在一起，即使是我们之中最聪慧强大的个体也远非全知全能，对于世界的运行方式我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理论，没有哪一条能完美地解释世界。”

久保田穗没忍住：“……你们活得可真哲学。”

“‘哲学’，这应该是个形容词吗？抱歉，我的母语与你的原生宇宙相去甚远。”

久保田穗心想这家伙搞不好真是跟电话客服学的语言。

“行吧行吧就这样吧，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是有主线任务还是有收集成就？”

抱抱熊的语调里又带上了一些谆谆的味道：“这是一个真实的宇宙，存在着一些真实的人，发生着真实的故事。”

久保田穗有点崩溃：“真实不真实的我不知道，这个副本我刷到第一百次了，既然没有主线任务，能不能给我换一个？”

谆谆没了：“再次向您道歉，短时间内恐怕无能为力。”

“为什么？！”

“时空穿梭毕竟是一项高深复杂的技术，我司也不过初窥门径，每一次穿梭都需要长期的准备工作。”

久保田穗扑倒在床上，埋头在被子里无声咆哮。

“至少这次，我保证不会闪退。”抱抱熊真诚地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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