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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七殊途


《十七殊途》

        山月居封禁半个月,终于在七月初十前重开了院门。不过短短半日,宅内多数仆人都晓得了因由-------盛紘答应了赵家提亲,在前院的正厅,那个挂着家和万兴的地方。

        盛紘见到了不得不弯腰的人物,自岳州赶回京的赵宗全,亲请来的两个人。一位是当今陛下还得尊称一声皇叔的康老王爷;一位是担任青州刺史-----他自己的大哥岐国公。赵宗全来盛家,全程笑言和蔼,表示自己不是那等以权势相压的人物,却领了两位皇亲陪同坐镇,这让接待的盛紘处处显得弱气,又是愤然又是尴尬,既不敢拂袖而去又不敢轻言慢待,虚笑一张脸,面对对方的压人之势,几句搪塞之词,犹如螳臂当车。

        他不禁词锯字穷。

        两盏茶不到,赵家的提亲,盛紘再不情愿也只得应了。

        看向那坐着的两位人物时,盛紘心想比起卖女求荣的骂名,盛家儿孙辈的前途未来才是重要的。这么一个念头转换,令他稍稍好受些,有牺牲一小我而取大者之感。

        定下秦晋之盟,尽管它是个喜,但于内来说盛家并不愿意张扬,一是怕护国寺之事给有心人揪上把柄,败坏清誉;二则这冲喜名头十分难听,宣扬出去多惹人笑话;在老太太、主君等人的不乐意下,众奴仆妇自是不会去霉头,敢惹得主子们不痛快讨一顿打骂。但即便如此,口舌多众,交头接耳的私下八卦是免不了的。

        这婚事的喜气,也自然而然吹不到山月居。

        屋前杂草盛茂,猖狂地往台阶上爬,绒绒地碧绿。青竹透出新的枝叶,浅浅一层绿黄,纤纤薄淡,只把旧叶衬托地老气,连带白继木都开得萎靡,粉丝花瓣散散落落,像耐不得夏,抽去了精气蔫蔫耷耷;唯独篱栏上,藤蔓盘缠、粉蓝的牵牛花一朵一朵开得热闹。

        屋里香炉缭着烟,丝丝飘出来。案桌上,墨兰压着笔尖,手肘下露出长长一卷,抄写得字迹秀丽的经书。只见她淡白如玉的面上,眸子毅定,细腻的鼻尖下,粉唇如樱,悄抿一线不曾属于过她的肃淡。

        林噙霜风风火火在这时扑来,扭头往书房一瞧,倒竖柳眉。千万筹谋,好好的有爵人家不嫁,偏偏自贱去冲喜,这般不长进,怎叫她不恨不气?这一上去,见女儿纹丝不动,肝火蹭蹭上冒,巡着案上的笔洗架子、墨砚小物,最后跑到书架边,拾了一摞书摔到地上。

        闷声一响,屋子里的婢女吓得屏住呼吸,情不自禁移着眼睛看向书案。

        墨兰手上一顿,抬首对上她娘火星子似的眼睛,微微漾了一个笑。书籍摔落一地叫人心疼。她明白,自己无视了一个做母亲的心愿,毁掉了母亲希望她幸福的愿望,是有多么残忍;她给了希望,又亲手毁掉了它。

        【娘】墨兰搁下笔枝,轻轻软软唤一声,撒娇地笑来,【小心您手疼~】

        关禁的日子里,盛紘与林噙霜的事儿,她作为女儿,早已知道。

        林噙霜压住眉尖,怒容上闪过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退怯,下意识把露在外头的手指,收进了衣袖。那一节手指痛了她很久,尽管好了,伤口的痕印也一齐留了下来。此刻提及不免让她心绪复杂,她瞥了一眼墨兰,【没出息,放着侯爵家不去,偏给人去冲喜,你这、你这,瞧你往日伶俐,不想也犯糊涂。】

        她的气势再不如从前凌厉,似乎一下子将针尖的山峰磨平了些许。

        说话少了尖刻,但仍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墨兰听来无奈一笑,俯面吹一吹刚写的字,拿来镇纸挪到手边压住,才起身来到林噙霜身边,【娘别气】她一笑,拉过母亲的手,撒娇拖着人离开书屋,撩起珠帘到次间。

        一面扶着林噙霜到南边榻上坐下,一面让露种取茶来,【您一生气,免不得要皱眉,小心呀这眉宇额上的细纹长起来。】

        女儿笑靥如花,丝毫没有冲喜一事的晦气,林噙霜倒生出几分意外来。凭她对女儿的了解,这赵家婚事,一嫁过去可能要做寡妇的命,是万不会应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一见母亲眼里流露的严肃,墨兰略不知措,她视线一低,落到母亲的手上,茜红色的衣袖没有完全遮盖住,手背的细白很是抢眼,在长指上,可以看到一条白肉的疤痕横过来。墨兰眼睛微热,蹲下身,握住那双手,柔软地靠近,【娘,女儿没有用】害您受了伤,违背您的期望。她抿着唇,低声一道,【害死了芙蓉。】

        林噙霜眉心不禁一跳,连胸口那儿都颤起来。

        她稍稍侧低一望,从女儿的愁面上,看到为丫鬟一事的深深自责,这几乎叫她大吃一惊。无论这回事是对还是错,她现在是气还是怨,都不能叫女儿一辈子悔恨在这个点上,年深日久,恐怕会落到和自己一样,永远走不出这个槛儿。

        缓缓心神,露了笑容,抽来一只手抚摸在女儿的肩头,【她是奴,你是主,要她命的不是你。】

        【可她】墨兰吞吐间,说出令他人匪夷所思的话来,【她、她是一个人啊】

        周雪娘站在外头,乍听这话身子一凛,脸上神情无法言表,既有震动又有克制的动容。

        林噙霜觉得难以理解,看女儿神态,话也不像作假。撇下为何出得此言的疑虑,林噙霜仍顺着安抚道,【不管你把她当做什么,都不是你杀的。听娘的话,往前走,越远越好。一辈子很长,未来有诸多事或许都不能如意,有太多遗憾、需要自责的地方,你就停下来不走了吗?墨儿,你不能、不能走老路】眼目半含酸楚,林噙霜不自主地合眼睫,她停了好一晌,才再说道,声色平静只当是在讲一个旁人的故事,【当年我娘送我来盛家,我就来了从我离开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自责自己的可怕,悔恨懊恼自己的卑劣,为什么轻易地就把母亲抛弃了,为什么头也不回地答应离开她;盛家不仅让我如履薄冰、更是让我厌恶自己的地方,待在这儿的每一时刻,都让我想起我转身,抛弃我娘的那天;我老远地来了,泉州到京中,然而你娘,却从没有离开过儿时那个破地方。】

        【你觉得是自己杀了丫鬟,然而要了她命的那道令,不在于你身】墨兰迷惘凄迷的目光,让林噙霜怜惜,她笑着叹息一声,【女儿,每个人都被某一物所禁锢,你祖母、你父亲无一例外,可若换了想法又大不一样;拿娘我来说,十几年来我一直想---是我把娘抛弃了,而今我也渐渐明白,许是娘将我抛弃了】

        【为什么?】

        林噙霜以幼时的记忆,模模糊糊得过一个结论,【可能嫌弃我累赘,也可能是不想我再跟着她受苦】

        【娘,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说自己家的事儿?】

        这一深问让林噙霜回过神,她微微一笑,提起精神来,【也没什么,横竖是你外祖父败的家,不值得说】

        墨兰略一点头,这个说法很小的时候,便听提过一次,仅仅是一次提及,她和兄长俩人,不曾有听说过外祖家的事儿。她以为是往事不重要,但今日来看,未必是也。无论是家道败落的影响,还是母亲独自来盛家的后怕,盛家外的人和盛家里的人,生生将当年幼龄的母亲硬夹在缝隙中不得逃脱

        从祖母、嫡母、到父亲,再到盛家奴仆,每一个轻看鄙视她的人,都在将她压迫。

        墨兰无法想到这里头有多少心酸。

        二十多年里,以自己的手段,渐立而起,养育了兄长与她。

        【娘】

        【嗯?】

        她抓着母亲的手,稍稍用力握在手背上,认真道,

        【离开盛家吧】

        若盛紘在场听到这话,非气背过去请家法不可,天下哪有为人子女怂恿自己亲娘反抗夫权,违逆妇德的,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伏在林噙霜的膝盖上,仰面浮现一种浪漫的天真。林噙霜见了温柔地替女儿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她眼眸里的期待瞬间扑涌过来。在墨兰的仰望中,林噙霜摇了摇头,【瞎说话,你兄长还在盛家呢。】

        儿子不走,母亲怎么走?

        墨兰眨着眼睛,亮莹莹的眸子一瞬黯淡下来,她点了两下头,没有再说。比起她来,还是哥哥比较重要啊。心内一阵暗伤,慢慢起身,坐到一旁去,听着林噙霜又絮叨了几句话,含糊地应着。

        【你若实在难安,便寻个寺庙给那丫头供个牌位】

        说再多宽慰话也没用,林噙霜到底只出了这么个主意。墨兰本也是打算如此,听母亲说出来,为着不让林噙霜再操心,便顺应地点点头。

        林噙霜开始问了,【你为什么要应赵家的婚事?】

        绕来绕去,话又绕了回来,墨兰舌尖打了个结,她挨着小几玩了几圈帕子,才慢慢吞吞地答,【天子天子不是姓赵么?】

        倏忽间,一阵夏风穿堂吹过,教林噙霜心头一震,几近艰难找回声音,【疯了疯了天家是你能进的?人分九等,宗族岂有例外?不说宗室分个远近亲疏,便是盛家这三两支,都论个直系旁系,只往下再走一代,又分个远近。我瞧你往日也聪明,怎么临到头却是这么糊涂的,几句花言巧语便将你哄了去,竟妄想天家!天家、天家】林噙霜气得发慌,连说几个天家,最后呸了一声,【它好个鬼!】

        浑然忘了,那晚她和盛紘吵架,多谢起他说女儿做皇后的话。

        【娘,这话可别乱说,冒犯天家是重罪。】这一骂,可是连天子一并骂进去了,这若给有心人传出去,如何得了。【女儿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想想,梁夫人不喜欢我,梁晗对我许是一时兴趣,这样的风流男儿岂会将一颗心放在我身上,一旦他结识新欢,我便是珍珠作了鱼目,求不来一眼;丈夫不尊不爱、婆母又是不喜而怨,那女儿在梁府的日子,可就】她忍着不说,只盼勾起林噙霜的怜惜之情

        林噙霜这会儿惦记着侯爵家的富贵,就盼她嫁进去过好一点儿的日子,不想墨兰灭了自己的志气,嗐了一声,十分失望,【丈夫再宠再爱你,也没有一辈子,不想着用手段笼络丈夫,遇到难处一味退却,日后有富贵你也难抓在手。】林噙霜一生气,就揪起双眉,瞥见女儿一旁搅帕子的模样,恼得不行,【我知道你心气高,不爱听我数落,你若不懂些心计和手段,今日讲丈夫不爱、婆婆不喜,即便你嫁去赵家也一样有此磨难。这世上,除了娘,没有哪一个真心实意爱你,我叫你争、用心计,它确实不体面,但我的话,都是为了你好啊。】

        一席话,带刺夹针地叫墨兰听不下,咽不得。那只手握了过来,两手虽叠着,却没握到一块儿去。她静静听坐着,面上笑一笑,心底是十分的无奈。

        【父亲已应下亲事,娘安心吧------眼下要紧的,是三哥哥那边。】她柔柔含笑,转移起话题,比起她的事儿来,于母亲一个女子来讲,子嗣的出息决定了她在家的未来位置,前半生靠丈夫,后半生靠儿孙,便是这般地身不由己。就算自己助她脱离盛家,可眼下,如何保障得住母亲往后不会受苦?她若不能给最好的,依靠哥哥才是最安稳的路。

        墨兰提及科举考试,【来年的会试是父亲最为看重,素日里又只见哥哥志懒意疏,若落榜又等一个三年,到时不仅父亲失望,他自己怎经得起三年又三年的打击?】

        林噙霜怪异一眼,惊奇道,【好端端,你怎么比你哥哥还要紧张他的读书?】

        【娘是不是当我傻的】墨兰一笑,【再笨我也明白,女子一生在世的艰难,一旦我出嫁,盛家除了哥哥,再无一人可护娘的周全。】她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觉得哥哥出息了的重要性,【从前瞧过杂记不入心,今日却是突然懂了,刘母临终和刘士西说还是要读书,这人中进士后,晚年以母遗训命名书斋;再讲我们家,祖上数代经商,百货之肆而财富累万,仍使儿孙读书,这才有祖父得中探花郎,父亲两榜进士的出身,大伯父家比我们这房富多少,可还不是托父亲关系给堂兄捐了个武职?都愿科举出仕,可见世间信念是严促勤书。】

        林噙霜叹谓,【穷不富斗,富不与官争。商贾虽衣必文采、食必梁肉,人称素封,却也抵不过官府权大,来个家产没收。】

        【娘也知道?】

        林噙霜被女儿惊讶的目光笑到,又恨又恼地戳了一把她额头,【以为娘也是傻的,儿时在家不读书呐?】

        手戳在额上,墨兰娇态一般歪了脑袋,垂目在小几上,为自己问的傻问题羞赫,薄薄的一层胭脂色上了脸面,这大约是她半月来,脸色最好的一次。

        赵家的亲事已成定局,林噙霜有再大的不满,也没有能力扭转乾坤。来一趟山月居,书也摔了,骂也骂过了,一番长谈后,林噙霜纠恨的结好了少许,又经女儿一番好哄,终成一道不情愿的叹息,便也随她去了。

        这会子要走了,墨兰挽着人送到山月居门口,她站在院门内,没往外踏出一点。林噙霜见到女儿如此模样,当她还是为着丫鬟的事伤心,把手握到自己手心,【你能为她伤心一场,已是她的福分,再下去,郁结于内是对你自个儿身子不好,她若知道,也是不忍。】

        【女儿知道。】面对娘的再三宽慰,墨兰心内温暖,浅笑一瞬,让林噙霜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她会没事的。

        即便祖母等人都不喜她,她也会没事

        即便父亲恼恨她愿冲喜赵家一事,待她不如从前,她也会没事。

        即便母亲心中哥哥多过自己重要

        她明白、认了,依然会没事。

        回到书屋,拿开压着的镇纸,她神色淡淡望着桌上写的经文,不细看,压根瞧不见眉宇间的一点哀意。哗啦一声,手上拾起纸页,她唤来屋外的云栽秋江。

        两个答应一声进来,云栽在前,秋江吞吞地在后,近来时日,她总是神情恍惚。这会儿墨兰瞧见,已大是不满。

        她微微抿唇,望向云栽,【去将她的遗物好好收一收】

        云栽霎时眼睛迷起热,哽了咽喉应着。

        【拿上我写的经文,寻个寺庙给她供个牌位。】墨兰睇向后面的秋江,重下音色,【这事儿你去办,秋江。】

        【姑娘!】秋江吓了一跳,脸色白了起来,【我、我】

        自知芙蓉遭老太太打死,秋江是落魄失魂,彻夜难眠,以致白日当场屡屡犯错。那一天的傍晚,她嘴快为图一时的舒坦,将那一段密谋的话捅给了六姑娘,这恐怕恐怕间接促成了四姑娘谋算梁家一事的败露,芙蓉之死,她脱不得干系。一想到此,整个人犹如冰水浇灌,脚底生寒,她不仅怕,她还恐惧

        不想给芙蓉偿命

        墨兰见她如此神色,以为秋江见了芙蓉一事,怕起她的凉薄,心中微伤而冷,垂下脸目望在经文上,【你若惧了我,便去回太太,好离了我山月居另寻出路;你若还有几分情谊留在这儿,还该一样当差。】收叠好一卷经文,递给前面的云栽,温声着道,【这事儿还得你去办,寻个机会与露种一起去。我与她主仆一场,什么没给过她,反倒叫她送了命给我,就从我匣子里拿出三十两,立上牌子,请僧人诵上几天经,能办得好些就办得好些。】

        除了芙蓉,其余遭打死处置的两个,老太太念他两家是伺候几十年的世仆,便仁心宽厚从自己的私房里,共拿出四十两银子分别安抚两家,算作丧葬费。

        【是,奴婢明白。】

        云栽走后,墨兰来到窗户边,单手倚在红木窗沿上,一望前院溶溶碧青,篱笆上开着粉蓝的花儿,心里头的忧闷好了不好。

        廊下的露种见她出来,略有不安,满院的杂草疯长,哪里还有当初姑娘要求修剪过的模样,怕此刻她瞧见,伤心之余还添气堵。

        【杂草没人来修么?】

        露种提了一口心,转过身来答,【姑娘,管事的来回过话,那小丫鬟添去别处当差了,眼下咱们这儿还没分派人手。】

        墨兰嗯了一声,无情也无绪,好一会儿见露种还拘谨小心地立在跟前,才有所反应。她轻轻一弯唇边,柔声道,【夏日里草深有虫蚊,夜里当差走路小心些。】

        露种抬起一双眼,总算有了活力,【是,姑娘。】

        到了晚间,云栽按照嘱咐收好遗物,到墨兰跟前复命。芙蓉是墨兰在泉州买来的,一无根基、二无家亲,可以说是孤身一人在盛家,唯一的羁绊只在山月居,只在墨兰身上,所以除了一床被子、几件旧衣、往年赏过的玩意儿素钗,再无别物。

        墨兰听伤了,眼睛里挂下一行泪,她拿帕子抹去,低哑地问道,【再没有了?】

        【她的银钱,五十两。】

        今晚外头有月亮,

        今晚只有伤心人

        【好好收着,我们带去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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