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十四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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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殊途》
天一冷,白昼渐渐短了,日头远不如夏天长,一日一日地无精打采,没等翻过山峰尖儿,长夜紧赶慢赶地一通罩下来。只是落到扬园,今夜怎么也描不出个本色来。
灯笼红红,彩纸花迷,连树梢尖儿都可见光亮。
小院廊下挂着灯,灯面贴着红色喜字,风从树上刮来,非招了它飘摇不可。里院不同外头,四处静悄悄,静听着树枝刮响。杜玉进到屋来,见到墨兰坐在圆桌对着一张镜子,由云栽拆髻解钗。屋内尚且小,一张梳妆台未能摆下,她心下想,过个几日还得腾挪一番才是。
想着便来到墨兰身侧,偎着身子,轻声儿,就怕吵醒了睡着的赵怀遐,【四奶奶,用些饺子吧?】
说罢,使着小丫头送上来。
墨兰从镜子上挪过眼睛,碗里一样的三个饺子。杜玉一瞧她把眼睛转到自己脸上,面上轻轻笑,解释道,【咱们管这叫有始有终。】
她递着筷子到墨兰手上,没有半点不耐烦。
开着的窗户倒灌进风,吹冷了杜玉一脸,她扫了一眼,见墨兰穿着不多,后头床上躺着赵怀遐,三步做了两步,没出什么动静儿合严实窗子。
墨兰就着小丫头的手,夹着饺子,小口吃下,待三个吃完,另一丫鬟捧着茶,让墨兰漱了口。茶毕,杜玉领着丫鬟行礼,又齐齐退下。
云栽在家,以为她们已是十分有规有矩了,不想外头是一山比一山高,规矩一处比一处严丝不苟。她梳着姑娘的发,凑到耳边,悄悄儿地道,【姑娘你晚上要睡一处?】说话时,边把眼珠子往床上躺着的那人处瞧。
墨兰不叫人提还好,一提及起来,立时全身一抖。这么大的难题,她可还没想好呢。眼睛下的面颊熏了烛光似的,薄薄的红橘,急促起来,把云栽一瞪,低声道,【梳你的头】
云栽依她赔着笑,在这静静悄悄的地方,漫想着昨儿她们还在盛家的山月居,短短一日,今夜便在这陌生的地方,要长长久久扎根下来,实在是个奇妙。
和秋江二人伺候她梳洗好,换上朱红寝衣,云栽见她站在原地没动静儿,稍稍起了玩心儿,在墨兰耳侧道了一声,【四奶奶】
果见她一双细致漂亮的水眸,登时荡漾起涟漪,星星点点的恼羞,迸地外溅,险些烧到旁人身上;而那旁人不知何时多起机智,一说完,便溜儿地走了,只留合门缝隙里,半张欢笑的面。
愣是把墨兰独个丢在屋里。
新婚夜的红烛燃得正欢,高高一簇火苗,不住地滴起胭脂泪,光芒更炽。屋内的物件影儿紧贴壁上,她攥着一口气,轻然吁出去,只如一缕不知何处来的风,让烛光猛地一抖,飞罩上的松竹梅鹊,不是簌簌抖擞,颤颤巍巍、便是众鸟齐飞。
不安喧嚣,叫她心头喘不过。
红烛滴出一双泪,挂到下头,忽地蕊心笔直,光影贴在墙上,半分不浮,连带树定鸟归,渐出一条路。
墨兰捏着手,藏在袖子内,盯着床上,躺在大红被子下的人,缓缓走上前。
她想,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换个地儿睡罢了,不过是和另一个人躺一张床,小时候,她和哥哥也一起躺过啊,有什么好怕的。越是这样想,心口越是砰砰响。
毕竟这个人可不是哥哥,他不仅陌生、还可怕那日坚硬的冷意,至今仍在她肌肤上,挥之不去
素手搭在帐幔上,稍稍往上一撩,躺在大红被子里的人,可见地苍白,也可见地眉目细致,低一点去看,睫毛也长,再往下,鼻梁挺立单看面相,委实一个俊逸男郎。墨兰有了这念,想到这人身体有病,有早死传言,他人都说新婚夜甜蜜和美,又没说怎么个甜蜜和美法?如今轮到自己却是如此冷凄凄,心里到底一叹,长得这般好看有得什么用?老天只给了具玻璃身。拾起衣裳蹑手蹑脚地上去,掀开被子在里侧躺下。
帐幔顶,绣着显而易见的花开并蒂,床板沿侧各自镌刻一对双鱼抱福。她一见,忽而悲从中来,眼泪吧嗒从角根处滚落下来,湿在枕头巾面上。抽出手抹一抹时,出于人的敏锐,让她动作快过思考,侧过脸,微微睁大的双瞳,清楚地对映着赵怀遐的那张脸,他的眸子冷漆漆得同星子一般亮。
墨兰一窒,大为窘迫,料不到眼泪汪汪的糗相,全给他瞧见了。顿时脸上飞来薄红,拢着被子速转过身,把自己缩一缩。
见她侧身避开,赵怀遐没有多言。今日喜宴他虽没饮酒四处走动,却仍因坐了许久的冷凳而感到疲乏,回来洗漱完,躺床阖目顺然成眠,直到她蹑手蹑脚,一步一个印儿踩在锦被上,拉压下的力道紧贴于身惊醒了他。
【为什么哭?】
赵怀遐乍一开口,声音仍是虚浮飘忽。
背过身的墨兰,正拿手指抹在眼睛下,此刻听他一问,心里离家的情绪更是酸,无人可说,揪着一角对他倒也可吐露心声,【我想我娘】
她离得很近,赵怀遐却很久才嗯上一声。其实他是心底松了一口气。自己是个什么样儿,不劳旁人念,他也极为清楚。再见一个女子的眼泪,他甚至是颇为厌烦,但这种厌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母亲脸上,另一部分在他自己的心底------他真怕她是为自己嫁了一个短命鬼而哭
一会儿后,墨兰听见身后窸窣声,忍住想要偷窥的欲望,把头往里侧枕了枕,一面又对他不满,听见自己说想娘,连一句正常的安慰话都没有。
【你几岁?】
【我十七】
【我十五。】
两只红烛静静燃着,比新床上的她二人还要恩恩爱爱,双双直到天山白头才熄。
翌日清晨,云栽秋江二人伺候她梳洗,一个嬷嬷欠身上来给她绾发,杜玉与月芷捧了衣裳来。便如她二人所说,果真是不近赵怀遐的身,眼睛往别处一转,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赵怀遐身侧理前理后。
她望了良久,等一阵仍不见人唤她,遂问道,
【要我帮忙么?】
乍然出声,是惊了一众人,梳头的嬷嬷还以为是指自己,待瞧到四奶奶往镜子里望的后头,便住了嘴,噙了丝丝温善的笑,奴着下巴让云栽把最边上的那只钗递来。
魏易替赵怀遐穿鞋的手不由一顿,往上瞧着人神色,这一停,让赵怀遐不满地轻把脚一踢,他拒绝了,【不用】
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墨兰点点头,也没有在家里一不合心意便要发的小脾气,倒是让秋江云栽捏了一把汗又纳罕,可瞧着露种都一副好规矩似的样,自然也就有了几分明白。
发髻梳好后,自然是去穿衣。红木盘里的衣裳,上衣浅灰蓝,经杜玉抖落开,才见长衫衣侧绣有朵朵粉白的莲花,由月芷伺候穿上杏色百褶裙,一件粉白内衫,她伸出手,杜玉把最外头的这件套上她身。
衣袖边缘一串的青色花纹,她将身上看了又看,杜玉见状,笑语道,【莲生多子,衣裳讨个吉祥如意】
魏易整着赵怀遐的衣领,不防备他听见话,猛地扭过头,手上理岔了。魏易叹叹气,只好跟着人侧着站,重新理一理。赵怀遐转身,往墨兰的衣裳去看,确有几朵莲花,目光渐渐移到女子的侧面上,既是注视着、又是窥探般。望她听罢后不过微微一笑,低头又摆弄了两下裙摆,对杜玉的说辞并无起一丝恼意,遂放下心。
墨兰心知赵家的用意,一个病弱的儿子,求子之心切,自然可以理解。杜玉主动说出来,她反倒不好介意,一想起赵沈氏,还生有几分同情。
可怜了这病公子,想必他也要受此困扰吧?
收拾完后,由人领到赵宗全夫妇的正院,墨兰一旁等着赵怀遐下来轿,再随着他的步调,同着进屋。这会儿进到堂屋,一丛众的人,她不由稍敛神色,略慎微慎行,面上该有的笑,也在想着等会儿该如何行礼等等,答什么话中,渐渐忘记了。
且不说赵夫人如何爱惜儿子,作为过来人,她已是做过新媳妇的,到人家家里头一天的敬茶,必然是满心紧张,又盼自己表现得八面玲珑才好,上博公婆兄嫂欢心,下得弟弟妹妹们的喜欢,越是如此惦念,越是容易慌乱出错。只把墨兰一看,便暗笑在心,她柔声问话,拉了墨兰的手,果见墨兰眸中的吃惊,【小院里还习惯么?杜玉她们可见过礼了?】
墨兰语中一窒,见她问的寻常,稍稍安了些,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都好,她们乖巧,昨日已与我见过礼。】
赵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递了眼色给赵宗全,放开墨兰。身侧有年纪的嬷嬷拿来一个蒲团,想放到新人跟前。赵宗全手一指让人上茶来,看到蒲团,与夫人说道,【不如算了吧?】他指指准备要跪下的墨兰,【别折腾跪了,横竖都是家里人,规矩不还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
那厢赵怀遐已叫他大哥接过,扶住坐下。墨兰腿膝半弯未弯,听着赵宗全说的话,只暗道不好,她若跪了岂不是有违公公的话,她若不跪,那昨日接她进门的嫂嫂该如何看待她?听话意思,前头长嫂,该是跪过的
不妙,这岂不是她刚一进门,就挑了矛盾?嘴巴一张,想开口给自己解围,赵夫人打断了她。
【听老爷的】她让嬷嬷收了蒲团回去。
墨兰一瞬有苦难言,重新站好,接过长盘里的茶,先到了赵宗全跟前敬了,她因着不用跪,又担心礼数不周,便欠了身子,【请父亲用茶。】
再依样画葫芦敬了赵夫人。
赵英策夫妇坐在她右手首位,她便听着赵夫人的话,上去见礼。头一抬,此时她才真正见到尚氏,她穿着不艳,髻上插了双钗,只余长裳淡淡红绯,极为浅显。眉如柳枝,眼中含笑,脸庞与丈夫赵英策略略相似,不过一个瞧起来温温婉婉,一个仁厚稳重。
【大哥,嫂嫂】
尚氏微笑一应,她身后的婢女适时递来一物,极为亲切,【嫂嫂听闻你闺名有兰,又十分通得笔墨,见面礼便送的不同寻常来】她笑着,将一本书册交给墨兰,【这是我家中一套兰草谱,望弟妹不要嫌弃。】
外又送了首饰等物。
见那一本朴旧的书册,墨兰诧异一瞬,竟有人不过听了她的闺名,知道她的喜好,便找了送于她。或许是甚少这么被人厚待,墨兰欢心之外,更添了几分喜悦,真情实意道起谢。
【多谢嫂嫂。】
剩下两个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女孩,一个是赵津元,另一个墨兰看了,不禁泛笑,她猜的不错,是昨日那个害羞的小姑娘。
二人上前厮见毕,墨兰给了见面礼
余下,赵宗全夫妇也没说什么话,只谈了些昨日的一些疏忽。赵怀遐的妹妹性子内羞,在赵夫人身侧依偎着,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墨兰这儿看,搞得墨兰手足无措,她朝人微微一笑,小姑娘又赶忙躲开,再一会又看过来,墨兰心里忐忑,该不会她送的礼惹得人不喜欢吧?
倒也没送什么特殊的,她依照常理备了一个荷包。里头放了女孩子喜欢的几样簪钗首饰。仔细一想,确实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在这头一家人用过早饭,赵夫人让赵怀遐二人回去先,把尚氏留了下来,【昨日还留下不少事儿,你七婶溜得比兔子还快,逮都逮不着,只好你跟我再累一累】
她这厢跟着赵怀遐出去,留心听到这一句,不由步子一滞,心情复杂。自己确实处处过于小心了些,连赵夫人留下尚氏这一小事,都心眼儿小的暗暗作了他想
人家只是留下长嫂处理事务,又不是调开自己,别有打算
里头尚氏笑道,【您能支一回七婶她老人家,已是不容易,想她有二回】尚氏连连摇头,【席面一吃完,她见一桌残羹,再见您白日里的使唤,岂有不逃的理儿?】
后头的话,她悉数没听见,因着她嫁的丈夫实在是。墨兰虽拘于宅内,但因为爬墙的心不曾熄过,多多少少见过家中、家外几个男子,除了容貌身姿优胜一等外,赵怀遐同别人是实实在在不一样。
他身病体弱、不能似常人行动自如,一出门便习惯上轿子,下轿躺椅子,来回一趟,鞋底干净得没有半点尘埃;再看那魏易,与他几乎等同双生,是坐是躺是站,只要赵怀遐手一搭,他便影子一般贴上。
怪不得杜玉月芷说寻常用不到她们,其实是根本见缝插不上针
她默默数了一数,在这个家刚吃过三顿饭,这人也只说过三句话
回到小院儿,待轿子走后,一路上这对新婚夫妇半个字都没对上一个,把旁边伺候的人惹得急心了。
魏易搀扶过赵怀遐进屋,将他放入椅子里,没一会儿出来寻杜玉,他见墨兰一个人在院子里看彩灯,有了主意,上前问好,主动道,【四奶奶是不是见这花灯甚好?】
墨兰略一含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从昨日见过他脸面,她便知道这人有几分机灵劲儿,只是为何突然来她跟前说这个?
魏易见状,面上一笑,在她跟前稍低下声音,仿佛是顾忌着某人,声音低得很,他给墨兰道,【是四公子的吩咐,他说秋冬无花,松枝青碧碧不好看,让我们挂些红灯,增些颜色】
墨兰听完,眸中明显一愣,再去看那些彩灯,便多了好些不同来。但对着赵怀遐的贴身人,她到底显露得不明显,得体地笑一笑,【你们有心了】
月芷奉了汤药过来,先给墨兰问好,见到魏易在场,便把药交给了他。魏易接过月芷的药碗,朝墨兰欠身回屋去。
正巧杜玉从屋里出来。
赵怀遐一见魏易拿来三餐的汤药,苍白的面皮皱得很了,眉毛瞬间拧起。魏易俯身捧着药,没有催促他接,反而开口问来,【您让杜玉带着四奶奶认识园子,怎么您自己不跟着去?】岂不是错失亲近的机会?
再说那外头的花灯,若不叫奶奶知道,不又是一顿白费功夫?公子爷的心思,他搞得不是很懂
赵怀遐不满地横来一眼,【多话。】说罢,还是将圆盘上的汤碗拿了过来。
吃了许久不见好,他早不想喝了。
魏易见公子不解释,把身子直起,他站在窗边,往外面不着痕迹地张望。恍惚是杜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会儿,三五个婢女拥着中间浅灰蓝衣裳的女子出了院子。
其实魏易说完红灯的话,早已料到他女主子的平淡反应。和那天闯进来的狼狈相比,她今日玉颜光润,华容温柔,说话时亦不见尖锐,比起之前,以魏易的眼睛看,是判若两人。
或许是赵怀遐平生没强烈表过诉求,以至于那次他回赵夫人的话,深刻印在魏易的心里----
已经走到了这里不是么?
他有点不是很明白,所谓的‘这里’,是哪里?是那天那个亭子吗?
赵怀遐说秋冬无花,小院里青松冷凄凄不好看,可在魏易看来,这小院秋冬怎会无花?分明世间最好最美的那一朵,已然悄悄地、悄悄地开来了。
他心里想着,也实心实意地,同正喝药的赵怀遐道了出来,
【公子,四奶奶可真漂亮。】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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