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等光湮灭（五）

普通的一天，普通到杜樰沁在街头听见杜家的传闻。
  “欸，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啊？”
  “杜家的小姐找到了。”
  “你说的是三年前走丢的杜家小姐？”
  “对啊，我跟你说……”
  杜樰沁没什么心情，她说不出来的难受，缩回了房间。
  这件事情从七天前说起。
  泈雾突然被人带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上面没有多少话，跟她本人的风格很像。
  大小姐，我走了。
  我一直在利用你，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故意有人放你出来，而我故意接近你，让你对我产生依赖感，故而等到有一天能取代你。
  现在，那一天来到了，所以我要走了。
  还有，对不起。
  杜樰沁读完信之后，眼泪啪嗒一声，晕湿了字迹，模糊了一片。
  她不相信，即使泈雾有秘密，也不该是这个。
  所以，她绝不相信。
  她要去找她。
  她卖了花店，搬了家，来到这里。
  还是一无所获。
  她其实有最快的方法，那就是回杜家。但是她不想，也不愿意。
  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可能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不可改变，杜家找到了她。
  她被带了回去，结束了自由的生活。
  杜家城堡，杜樰沁站在毛织地毯上，不发一言，眼睛盯住上面的人。
  杜庄主坐在上面，低头审判自己的女儿，什么地方变了，什么地方又没变。
  他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声音，带着垂暮的气息，“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杜樰沁说没有感觉是假的，她的父亲老了，老了很多，本来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但是现在满头白发。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况且，泈雾根本也不在这里。
  她试探性的说：“为什么外面都在传杜家的女儿回来了？”
  杜庄主叹了口气，仿佛实属无奈之举，“女儿，两城联姻在即，不得以放出的谣言而已，为了稳住人心。”
  “你真的要把我嫁出去吗？”
  杜樰沁眼眶湿了，面前是她的父亲，如此奄奄一息的父亲，曾经他是那么意气风发，现在已经老了。
  她向往自由没错，但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她只是觉得，父亲爱她，但是更爱这座城市。
  所以，她才想要逃跑。
  现在，她莫名生出了愧疚，只是因为她的父亲一副老态。
  原来，愧疚竟然这么简单，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容貌改变，就可以忘记所有曾经的残忍。
  她差点就被蛊惑了。
  她猛的从口袋掏出一把剪刀，剪下了发丝，速度之快，杜庄主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喊出“不”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缕青丝已经断了。
  就像一个人断了气，就注定要死。
  杜庄主突然想到了泈雾，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居然敢玷污她的女儿，还是一个女子。
  还不是被他给断了气。
  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平静下去了一些，没有情绪的说：“女儿，别划伤自己就行。”
  杜樰沁一怔，这还是父亲吗？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觉得头发好玩，让仆人递过来了一把剪刀，然后用力把头发剪短了。
  父亲一回家，就听说了，急急忙忙跑到她面前，没有关心她会不会划伤自己，而是扇了她一巴掌，怒斥她，“年纪小小，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他直接吩咐仆人，“将大小姐关起来，三天不准吃饭。”
  他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那三天的，切切真真的三天，只有水，她饿到出现幻觉，饿到有那么一瞬间想咬自己。
  但是她还是活了下来。
  父亲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像平时一样对待她，一切，仿佛是她的一场梦。
  每个夜晚，她都在告诉自己，不是梦，警告自己不能忘记。
  那是唯一的真实。
  现在，父亲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杜樰沁笑，我需要的时候你不说，不要的时候，你奉若珍宝，真是残忍啊。
  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你哄一哄我就会回来吗？在你的面前装傻装久了，你怎么还当成了真。
  就在刚刚，她产生了愧疚，真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现在，那点呼之欲出的愧疚随着青丝斩断，彻底消失了。
  杜樰沁面无表情的说：“你骗我。”
  杜庄主一僵，哄道：“我怎么可能骗你？”
  杜庄主失策了，口不择言说出了，“你想啊，泈雾……”
  这个名字，令她心间发颤。
  杜樰沁眸子冷凌凌，逼问他，“她怎么了？你说！！！”
  场面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杜庄主只好顺水推舟，按照提前编好的说法。
  “泈雾怎么认出的你？她前来冒充你，被我一眼认出，我让人打发了她，告诉她，不准她再来找你。”
  他见杜樰沁没有反应，眸子失神，他煽风点火道：“她是个卑鄙小人，居然欺骗了我的女儿，所以我把她杀了。”

  什么？
  杜樰沁浑身血液倒流，冷的吓人。
  他说什么？她问自己。
  他说，我把她杀了。
  我把她杀了。
  我把她杀了。
  ……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反复重复，一声比一声大，他把她杀了。
  像是终于搞清楚了什么，杜樰沁喃喃自语道：“你把她杀了……你把……她杀了……你杀了她！”
  声音逐渐清晰，她整个人崩溃了，她尖叫大喊，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你把她杀了！！！你凭什么杀她！！你凭什么！！你说啊！！你凭什么擅作主张杀了她！！！你凭什么！！！”
  “你到底凭什么！！！”
  杜庄主演不下去了，撕破了嘴角，露出了那副样子像对待小时候的她一样的表情，暴躁，嗜血。
  “杜樰沁，太吵了。”
  伴随着他话语的落下，周围的仆人上前将她控制住，甚至塞上了棉布，堵上了嘴巴，整个人被绑住。
  杜樰沁拳打脚踢，人太多了，根本挣脱不了，仆人的脸上都挂上彩，不敢动手，毕竟，那位没有发话，没人敢动手。
  杜庄主看着面前混乱的场面，没什么表情，心底却不由的想，女儿变厉害了。
  “女儿，你要懂事一点。人死不能复生，所以现在好好待在城堡里面，三天之后，按时出嫁。”
  杜樰沁抗争，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听不清。
  杜庄主觉得烦闷，呵斥仆人，“还不把大小姐带回房间。”
  仆人顿时苍白去灰，哆嗦着步伐带人回房间。
  杜樰沁或许不知道，杜庄主在她跑了之后，每天都很暴躁，一天比一天嗜血。
  整个城堡里面的人，平均七天换一次。
  外界都在流传这一句话，只要你不怕死，杜家欢迎你。
  但是为了钱，多的是不怕死的人。
  杜樰沁被仆人带到房间，仆人松了绳子和拿下棉布，她自由了。
  身体上面的，不是灵魂上。
  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泈雾死了，这根本不可能，她一身的傲骨，怎么可能会死呢？
  她不是说戒指就是我的命吗？
  对，她还有戒指。
  杜樰沁慌张的看无名指上面的戒指，她笑了，还好，还在，泈雾一定不会死的，她相信她。
  她一定要信守诺言，一定要活着。
  千万不要死，一定不要。
  泈雾，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此时，另一边。
  泈雾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医生。
  他们在窃窃私语。
  “没救了，伤得太重了。”
  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是相差无几的话语，无非就是，人活不了。
  男人气愤的揪住医生的领子，“她要是活不了，你就跟她一起死。”
  “给我好好看。”
  医生被吓的大气都不敢出，喉咙处是劫后余生的窒息感，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重新开始各项检查。
  泈雾浑身都疼，她还记得，杜庄主找到她的那一天，一脚踢向她，她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受下。
  “就是你，拐跑了我的女儿。”
  泈雾嘴角流着血，哼笑道：“我和她结婚了。”
  又是一脚，泈雾整个肺腑都在颤抖，她扯了下嘴角，没有求饶。
  必须忍住，她还在这附近。
  那人眼神锋利，透出阴鸷，嗜血，他说：“小姑娘，胆子不小，竟然敢玷污我的女儿。”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咔嚓一声，下巴错位，“骨气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能挨几下。”
  紧接着，是胳膊，手腕，膝盖骨，通通被捶打，皮肤青紫一片，血肉模糊，泈雾咬牙一声不吭，一点求饶的声音都没有从嘴边溢出。
  原本桎梏住泈雾的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松开了手，他们眼前的这个人，骨头全部骨折，被生硬的掰断。
  她却一声不吭，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捶打声音还有胸腔发出的闷哼声。
  瘆人又血猩。
  仆人通通转过身体，不敢看，实在是——烂成了一摊血肉，骨头被生生的折断。
  光是疼痛，就能把人疼死，更何况还在被人拿刀子放血的情况下。
  杜庄主还想动那里的脊梁骨，这时，外面传来了杜樰沁的喊叫声，“泈雾。”
  “泈雾……”
  杜庄主只好收手，他低头看向那一摊死肉，反正人也活不成。
  他吩咐手下的人，去模仿泈雾的字迹写一封信，同时放出消息，杜家的小姐回来了。
  他冷声道：“至于她，随便处理掉就行。”
  仆人纷纷都不敢动，落荒而逃。
  最后，泈雾被男人带回了家，医治了整整七天，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男人不甘心，他看见泈雾经历了什么，他是喜欢她，但是也做不到冲上前，把泈雾救出来。
  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爱她。
  所有的恶心人的话，都像是一场笑话，他设计的这一场计划，他也被他自己设计进去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局面一发不可控制。

  他本来计划让杜家小姐顺利出逃，然后提前有意无意的暗示杜家小姐的模样，让泈雾带她逃跑，他笃定泈雾一定会被杜家小姐吸引，一定会带她逃跑。
  接下来，就是通知杜庄主，让他来收拾泈雾，泈雾一定会回头看他一眼。
  只是，他没有想到，杜庄主这么残忍，根本不给他救人的机会。
  不，是他没有胆量。
  当时的情况，但凡他真的爱她，他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去救人，何况，杜樰沁还在附近，杜庄主肯定不会下死手。
  可是，她没有。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如果他没有去找泈雾就好了。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去找泈雾，让她跟自己走，她不肯，他对她说：“泈雾，这段时间玩够了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她说：“不用你多说。”
  她拒绝了，可是他不死心，他觉得她一定会属于他。
  所以，才会有了泈雾现在的结局。
  三年安稳的日子，是泈雾拼死换过来的。
  所以，他后悔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从一开始就远离泈雾，她就不会落的这么个下场。
  他顿时醒悟，喜欢和爱不一样。
  爱远比喜欢更沉重，是多少喜欢都无法叠加而成的，爱就是爱，喜欢也只是喜欢。
  他发了疯的寻找医生，企图挽留自己的过错，但是医生为什么都说泈雾没有救了。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那一年第一次见泈雾。
  她就像一束独一无二的光，让人移不开眼。
  他孤单的躺在草坪上，仰头看天空。
  他没有叫她，但是她却喊他。
  “喂，有空躺着，干嘛不去骑马。”
  他转头不想搭理。
  泈雾直接走到他面前，揪起他，将他拽到马匹面前，用激将法，“你该不会是不会骑马吧？”
  他立刻反驳，“怎么可能不会？”
  泈雾掠过他，直接上马，“那比一场？”
  他还没有答应，人就骑马跑远了。
  他不甘示弱的上马，追她。
  马场上，肆意奔跑，扫清所有的郁闷，他一下子开朗了许多。
  他对她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泈雾没看他，转身就走，“你会和疯子做朋友？”
  “疯子只会和疯子做朋友。”
  他不信邪，追问道：“难道我不像个疯子吗？”
  泈雾冷淡的说：“你是个人，不是疯子。”
  他第一次见人说这样子的话，好奇心推着他，靠近她。
  彼时，她七岁，他八岁。
  淡若雾气的女孩，成为了他整个十来岁的秘密。
  他一直觉得他喜欢她，也一定是爱她的。
  所以，他十八岁的那一年，对她告白，“泈雾，嫁给我吧。”
  他那个时候天真的傻蛋，在泈雾眼中，就是一个傻子。
  泈雾收回视线，没什么温度的说：“傻子。”
  他笑道：“那你是拒绝了吗？”
  她说：“你说呢？”
  少女走远了，独留他一个人怔住，她拒绝了他。
  那个时候，他就不平衡了。
  被嫉妒心熏染，他开始无孔不入她的生活，但是她一直将他拒之门外。
  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现实。
  所以他设了一场大局。
  没想到吧，这么一个傻子，居然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包括他自己。
  所以说，他是一个傻子。
  至于那个女孩，他或许不是爱，也不是喜欢，只是她的存在曾经照亮了他黑暗中的一部分，只是离不开而已。
  当他设局的时候，倚靠的只有自己，那个时候，就只剩下了不甘和执念。
  他真是一个失败透顶的人。
  ——泈雾，如果有下辈子，别让我遇见你了。
  ——我要离你越远越好，要不然会害了你。
  ——也会毁了我自己。
  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让我一生都在愧疚中度过，一旦你死了，我这个人可不多情，一定会忘个干干净净。
  我这么十恶不赦的人，你舍得放过我吗？
  泈雾……
  男人抱头失声痛哭，整个脊背弯曲，如惊弓之鸟，恐惧，将他包围，陷入了一片沼泽，不动与动的区别——反正没有人救他。
  快与慢，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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