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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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
“为何是十八岁?”
他凑过去, 顺便亲了谢明月一下,感叹道:“孤可真是个好皇帝啊,”他勾起谢明月的下巴, 二指一推谢明月的嘴角,给谢明月做出了一个笑的样子,“谢卿,你说李言隐怎么会生出孤这样聪明有用的儿子?”
历经三代乱政, 终于出现了他这么个挽大厦于将倾的明君。
就是可惜他活得短了点。
李言隐既是皇帝, 又是李成绮亲爹, 谢明月当然不能顺着李成绮说下去。
李成绮不会安慰人, 至少不会真挚地安慰人,逢场作戏还是很会的, 但面对谢明月伤心,伤心原因还是为了死,李成绮敷衍不得, 故而话题转得十分生硬笨拙。
谢明月怎么可能看不出,亦敛容, 仿佛细细思考一番过后, 认真回答道:“臣不知道。”
李成绮哼笑道:“玄度不妨说自己不敢。”
“臣不敢。”谢明月恭顺回答。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 得到谢明月歉然一笑。
李成绮干脆往他怀中一靠,有几分倦意地闭上眼睛, 嘀咕道:“尽是些恼人之事。”
能入兰台,需得才学过人,且家世卓然, 家中世代公卿, 与王朝同寿, 有这样的家世, 何需考虑银钱?应迁这话说的目下无尘,却也有他的缘故——兰台令一辈子不曾去过苦寒之地,纵然周游各处,不过于山清水秀之地罢了。
站得太高,所见不过已极富贵,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在意银钱?从未低头看过,自然不知,原来世间当真有人,且有无数人,夙夜不停劳作方能保全自身,如遇灾年兵患,则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谢明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手指划过李成绮的长发,顺滑的长发穿过手指,刚要滑落,就被谢明月轻轻握紧手中,“古君子之风诚然好。”
李成绮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可惜如此法,挽不了局面二三,也无法拒敌于国门之外,应迁此人,”他换了个姿势躺着,“是三朝元老了,学问不错,就是迂腐了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笑出了声,“他无甚坏心,只是看不惯罢了。”
看不惯君主重利罢了。
倘若应迁行事不检,今日绝对不敢开口反对新政。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摸到。
“看什么?”李成绮不解问道。
谢明月道:“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
李成绮闻言一下抬头,从谢明月的怀中起来,笑眯眯地问道:“你真想知道?”
少年人纵然轮廓已慢慢长开了,却还有几分稚气,眼中又尽是狡黠,宛如一只等待着人踏入深坑的小狐狸。
谢明月难耐住自己手痒的冲动,忽然很想去摸一摸李成绮的发顶,看看上面有没有一对狐狸耳朵。
“臣想知道。”发觉君主不满地看向自己,谢明月配合地回答。
“再问一次。”李成绮道。
“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谢明月顺从地重复了一遍。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谢卿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谢明月闻言,神情中有一瞬的茫然,“错在哪?”
李成绮许久不上朝,今日上朝,难免有些疲倦。
昨天晚上又折腾太过,李成绮原本想着下午倘若无事便阖眼养一会神,看见谢明月却不想睡觉,只想逗一逗他。
手指在腮边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可能是谢明月的错觉,这个动作由皇帝做起来居然有几分的娇俏。
倘若是李昭做这样的动作,或许仍旧漂亮,但有些违和,可少年郎不同,少年人满眼俱是鲜活,竟半点不奇怪,“玄度,好好想想。”想想二字被他刻意咬着,微微上扬,越发像个被惯得娇气的小公子。
“陛……”谢明月顿了下,对上李成绮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苦笑了下,“臣称陛下称了十几年,一时难以改过来。”
李成绮挑眉,强词夺理,“孤记得孤刚登基时,第一个叫孤陛下的就是谢卿。”
殿下也叫了数年,怎么那会就一下改过来了?
李成绮愈发不满,空着的那只手往谢明月脸颊上一戳,“玄度,这事很为难吗?”
“不为难。”谢明月回答。
这个回答在李成绮预料之外,“不为难却这般扭捏?”
谢明月微微偏头,手指擦过他的脸颊,落了个空,谢明月微微抬头,用唇略碰了碰李成绮的指尖,“臣喜欢这样叫陛下。”
昨天谢明月也问过他,陛下可知臣为何这么叫。
尤其是昨夜,谢明月一声声陛下就没有停过,少年人身体敏感,眼泪都落了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太狼狈,便闭上眼睛,不看谢明月,也不想看自己,听谢明月在他耳边叫着陛下,忘不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于是就愈发难捱,他咬着牙命令谢明月叫成绮。
谢明月却抗旨不遵,非要李成绮将孤改成了我,将命换作求,才肯在他耳边唤一声成绮。
李成绮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与现在联系一番,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混账东西为什么喜欢叫他陛下。
“你……”
谢明月在他指尖留下一痕迹,“臣?”谢明月抬头,唇瓣上还压着李成绮的手指,“怎么了,成绮。”
李成绮被噎了一下。
“孤总算明白了,何为爱臣太亲,必危起身。”皇帝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明月垂首,“是臣之过。”
他表面恭顺,不该做的事情却一件都没少做。
“那成绮,方才在笑什么?”成绮二字谢明月明明已经叫得很顺口,却极少叫。
李成绮斜乜他一眼,道:“孤没笑。”
谢明月却笑,手指勾了勾李成绮的袖子,“君无戏言。”
李成绮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眼熟,先前他还装着小皇帝的时候,也很喜欢这样拉谢明月的袖子,“孤方才在笑,幸而应迁没有撞柱,不然孤还得命人给他抬下去。”他扯回袖子。
谢明月手指又勾上,在李成绮眼中很有几分狗皮膏药的意味。
纵然生得万分好,也只是一块好看点的狗皮膏药。
他拿走袖子,必要被谢明月勾到二指中,也不知谢侯为何如此执着拉袖子。
“你先前,不是很喜洁吗?”李成绮挑眉问道。
“喜欢。”
“孤手脏。”李成绮道。
回应他的是谢明月舌尖在他手指上划过,“干净了。”谢明月回答。
明明舌尖微微凉,被舔过的地方却万分滚烫,明明是湿滑的触感,却带起了一阵撩动人心的痒,李成绮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往后一缩。
两人拉开了大半距离。
谢明月的神情很是茫然,“陛下?”
李成绮道:“谢先生,孤昨天晚上对卿说的,卿可记得吗?”
他不提还好,提起来谢明月眸色愈发深沉,几乎到了仿佛能噬人的地步,“臣记得。”
他这个表情可半点不像记得!
谢明月很听话,李成绮不让他做什么他一定不会做,但倘若他诱惑李成绮开口求他,那么便不同了。
皇命,为臣者自当遵循。
“那先生,就做个贤后,离孤远一点。”李成绮道。
谢明月闻言微微向后退了退,当真拉开了与李成绮的距离。
他略垂着眼睛,看上去有几分内敛得恰到好处能让李成绮看出的委屈。
李成绮:“……”
谢明月可能这辈子都跟贤后不沾边了,他只能做个妖妃,不对,妖后。
偏偏李成绮太吃这套。
他实在喜欢谢明月的模样与做派,外人眼中一轮九天明月,却独独被他揽入怀中。
小皇帝体质有些特殊,眼下事务太多,李成绮不愿意分心。
每次两人都十分难熬。
生平做事不知何为后悔的李成绮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悔不当初。
他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玄度,你擅作伪。”
谢明月在那一刻甚至怀疑了下是不是皇帝的喜好变了,但他马上笃定,没有变,于是很疑惑地说:“臣不明白。”
皇帝闭目养神,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何时喜欢孤的?”
谢明月眨了下眼,这神情看上去无辜极了,可惜李成绮闭着眼睛,没看见。
李成绮耐心地等待着谢明月的回答。
毕竟谢明月先前表现得实在太喜洁,太高不可攀了,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从不失控出错,待谁都好,就意味着待谁都一样,那这可没有感情,又有何分别?
所以李成绮很好奇,谢明月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谢明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臣不知道。”
李成绮眼皮掀开一半。
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然而谢明月确实不知道。
他从八岁时就入宫陪伴李成绮读书,两人相识二十余载,谢明月一生中所有刻骨铭心之事皆与李成绮息息相关,谢明月想象不到自己为何会喜欢李成绮。
更相像不到,自己会不喜欢李成绮。
宛如骨血融入身体一般,习惯,自然。
谢明月看他因为不满,微微翘起的唇瓣,忽有一瞬间的好笑。
样子是少年人的样子,心绪因为这半年,也有些少年的娇气与任性。
“那,在臣十八岁时。”谢明月想了想,回答李成绮。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李成绮的另一种样子,平日里苍白得几无血色的面颊遍布红霞,眼角亦泛着红,泪水扑簌而下,止都止不住,看起来好像是疼,却与李成绮平时生病的样子半点都不一样。
他伸手给李成绮擦眼泪,可眼泪越来越多,后者瞪着他,但一点威慑都没有。
他忽地发现,始作俑者是自己。
于是惊醒,一身湿冷。
悖逆无道至此,谢明月无颜面对皇帝,第二日入宫时怎么都不敢往皇帝脸上看,频频低头,低头次数之多,连皇帝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谢卿,”李成绮问道,语调中有几分放松的调侃,“孤脸上可有什么不妥吗?”
触手可及的地方羸弱却威严,同谢明月梦中全然是另一种不同的光景。
谢明月轻轻摇头,“没有。”
李成绮本想开个玩笑,不期谢明月回答的如此认真,狐疑地看向谢明月,发现他素白的耳垂此刻泛着红,皇帝惊愕,忽道:“传太医。”李成绮原本想伸手去试试谢明月脸上温度,只是想起谢明月不喜欢旁人碰他就罢手,“你着凉?”皇帝微微皱眉,“孤昨夜就不该留你那么晚。”
“陛下,臣无事。”谢明月没想到李成绮居然会叫太医,生平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舌头僵硬着,“臣只是,觉得屋内有些热。”
清风徐来,穿过书房,李成绮眉头皱得更深,以一种莫不是烧糊涂了眼神看着他。
宫人快步到李成绮面前,“陛下。”
李成绮看了眼耳上通红还未褪去,已愈发鲜艳的谢明月,“速传太医来,要快。”
他说完转向谢明月,语气有几分责备,“既然身体不适,便让人过来告个假。”
“陛下,臣真的,”谢明月表现得几乎于无措,“臣真的无事,”到时候太医来了场面更加难堪,谢明月僵硬着道:“臣想现在告假,请陛下允准。”
李成绮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谢明月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
不敢看,怕从李成绮眼中看见此刻无地自容的自己。
又怕想起昨夜,李成绮含着眼泪瞪他的模样,其中,亦全是他。
“准。”李成绮马上收敛了情绪。
谢明月起身见礼,“多谢陛下。”
他本是极沉稳的人,今日离开书房时却步履匆匆,仿佛身后不是皇帝,不是他发誓效忠一生的君主,而是能吞吃人肉的精怪。
“为何是十八岁?”李成绮仔细回忆了一下,谢明月十八岁那年他应该没干什么让谢明月印象深刻的事情才对。
谢明月抬眼看他,“陛下一定要问缘由吗?”
李成绮顿了顿,他又不是傻子,登时领悟了谢明月的意思。
“孤生得果真艳色无双。”李成绮沉默半天才挤出这样一句话。
十八岁……他陡地抬头看谢明月,谢明月眼下不到三十,那么,皇帝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有人快步走过来,叩首见礼,“陛下。”
这人不是第一次看到此种场景,已是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跪着,“陛下,臣有本要奏。”
李成绮看了眼谢明月,谢侯将文书接过,递到李成绮手上。
亦见怪不怪。
只是心中难免有他想,暗中比较先帝与这位小皇帝的不同之处,先帝时,可还未对谢侯如此信任。
那人退下,去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李成绮拆开信。
信封上带着一股香气,非是主人有意而为之,实在是所居之处香气太过浓郁,常年熏染上的。
是宿眠送来的信。
谢明月安静坐在一旁,看着李成绮拆信。
无字信封随手放到一旁,李成绮快速看过信纸,他原以为只是朝臣琐事,不曾想,竟关于李旒。
原本闭门谢客的李旒。
李成绮不动声色,将信纸折了三折,递给谢明月。
谢明月接过,询问道:“陛下可要留档?”
“不必,”他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也看看。”
谢明月愣了下。
李成绮又躺了回去,“孤累得很,你想想怎么办,说给孤听。”
从前事必亲躬,李成绮还没觉得这样累,如今与谢明月毫无芥蒂,却总觉得累得很,总想伏在谢明月身上听他念奏折,连眼睛都不愿意抬。
若是能时光流转,被李昭看到了他以后的样子,大概会忍不住说句昏君当如是,然后觉得这是怪力乱神之事,他日后绝不可能变成这样。
谢明月打开信,字句仔细看过。
果然是琯朗送来的。
谢明月想。
李成绮悠悠闲闲,“后宫不得干政。”他开口。
谢明月有些无奈地分心回答,“那陛下是要臣看,还是不看?”
“但你可以看。”李成绮就是在逗谢明月,“因为孤宠信先生。”
如果能信换成幸,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明月道:“多谢陛下。”
他看完,将信折成送来时的样子,放入信封中,然后将信封放到了不碍事的地方。
李成绮看他把这些事都做完,才问道:“心中有何感想?”
信中称赵上行与李旒走得甚近,在李旒病时几次到宣王府探望。
赵上行是禁军统领,长袖善舞,与京中达官显贵走得近乃是常事,众人皆习以为常,从前他就和李旒有些交情,他去找李旒,并不稀奇。
这封信与其说是密奏,不如是一封流水般的寻常事。
“臣觉得无甚特别之处。”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笑吟吟地说,“我只问你如何想,不谈国事。”
无论是以谢明月的身份,还是李旒和赵上行的身份,这件事,都算不得私事。
“王爷和光同尘,赵大人愿意与之相交并不稀奇,但是王爷与赵大人皆身份特殊,来往不该这般频繁。”
还有一样谢明月没有说。
秋狩将至。
此时帝王移驾,安全皆有禁军负责。
李旒先前因为舞弊案闭门不出,又因新政羽翼被削减不少,赵上行此刻去见李旒,虽能表现他对李旒之用心用情,但也,未免不检。
李成绮略一思量,将谢明月刚放好的信随手一扔,信轻飘飘地落到床下。
“罢了,此刻多想无益。”
到了秋狩时,他们想做什么,自然明了。
因为眼下最近的一个,可以杀他的机会。
李成绮与谢明月划定了楚河汉界,君子之分,然后躺下。
有些红肿的皮肤与衣料擦磨,疼得李成绮轻嘶一声。
谢明月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完成,周一零点留到白天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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