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衣羌国山明水秀，风光甚美，是个宜游益观之所。

        可惜，此等所在，多半是不宜居的——山明水秀，风光甚美，这样的表象之下掩藏着的不是他物，而正是蚊子。

        羌地的蚊子与川蜀其他地方一样，只要略少光线的地方，便有它们身影，时时振翅飞舞，嘤嘤而唱，且其曲调还各有不同，有高歌猛进的，有喃喃低吟的，可见其各种性格之差异。

        这等山水野地，其王者不是猛虎巨象，也非毒蛇巨蟒，而恰恰正是这些细小的虫子，就连自称万物之灵的人类，进了这等地方，也只能想尽办法避其锋芒——单单就此而言，这些蚊子简直是高过所有当世人杰的东西。

        小鬼现在恨不得在这片野地里点上一把火，烧死所有胆敢在他身上留痕迹的蚊蚋臭虫以求清静，九州风雷同样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只有刺客看起来平静极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火堆旁，看着九州风雷一脸暴躁地添着木柴。

        他右手中拿着干粮，左手却端着酒——他的两条手臂都还在，完完整整，一根寒毛都不曾少，一片指甲也没有缺。

        九州风雷那一剑，终究没有刺下来。

        那一日刺客已将剑递了过去，也摆出了任人宰割的姿态，九州风雷心里的火还是烧着，报一臂之仇的念头也没有消。

        可他偏偏刺不下那一剑。

        他瞪眼看着刺客，忽然间把手臂用力一抖，那把剑便断成了几节，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小鬼微微诧异了一下，继而哼了一声，便转开头去。

        刺客却没有半分惊奇的表现。

        他看看那把剑，又看看九州风雷，旋即一甩缰绳，一言不发地继续走了。

        九州风雷骑在马上，看了手里的断剑一眼，蓦然哈哈大笑：“我已经断了你的手臂！我的仇已经报了！”

        ——剑客的剑，岂非正是剑客的手臂？

        刺客想起那日情形，忽然对着火堆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模样，与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相比，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

        九州风雷惊诧不已地看着他，觉得这人刺客笑得与平时有些不同，且不知是何原因，刺客这样的笑容叫他隐约想起了什么人。

        可他偏生记不得那是个什么人。

        刺客不常笑，事实上，除了必须与小鬼或者九州风雷说话的时候他会因礼节需要而微笑，其他时候，他几乎没有表情——这叫九州风雷分外怀疑他微笑的真实性。

        小鬼不止一次说着说着什么便一脸厌弃地斥责刺客：“你笑得比青楼里那些女人还假。”

        刺客头回听见这话时愣了愣，九州风雷在旁大笑道：“正是，正是！刺客要对你笑了，那么十有八九是要杀你的人了，青楼女子对你笑了，却十成十的是要杀你的荷包！”

        “你为何不报仇，斩我一条手臂？”刺客隔着火堆问九州风雷，“我给了你机会，你却居然不抓住。”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不常给人机会。”

        九州风雷心里还想着这人为何忽然笑得不一样了、为何这笑容看起来竟然有些眼熟，闻言眼睛睁圆道：“谁说我不曾报仇？！你的剑岂非已经断了？！”

        刺客点头答道：“断了，断得很干脆。”

        “那么我的仇就已经报完了。”九州风雷道。

        “我还可以有另外一把剑，另外许多把剑。”刺客道，“而你却没有另外一条左臂了。”

        九州风雷奇怪地看着他：“莫非你当真希望我斩下你手臂？”

        刺客不语，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双目灼灼地盯住九州风雷：“为什么？难道九州风雷不愿伤无还手之力的人么？”

        九州风雷当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一日刺客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坦荡得根本不像个黑暗中的刺客，他对着那坦然而平静的神色，握着剑的手不由得松了一松。

        这一松，就再也握不紧了。

        九州风雷想了想，觉着脑中一片混乱，忽然怒道：“老子饶过你便饶过你，那是因为老子喜欢，老子高兴！你少不识好歹！”

        得到这样含混的回答，刺客看起来却反而很高兴，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分外爽快，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笑什么笑？！”九州风雷憋红了脸，大声怒吼，“老子好心！有甚可笑！”

        “好心？”刺客止住笑，道，“想在江湖上混，心软可不是个好习惯。”

        九州风雷把手里的木柴一丢：“那是老子正大光明！光明磊落！”

        刺客沉默片刻，忽道：“我递剑时，本以为你会刺下那一剑去，毕竟前日你手臂重伤，是因我等埋伏暗算在先，即便不是我自甘自愿，你要斩下我一条手臂报仇，也无人能说你。”

        这话半点不错，江湖中人向往的，不就是快意恩仇？

        在江湖上，报仇不奇怪，反而刺客才是奇怪的那一个，九州风雷想道，主动要别人向自己报仇，这太怪了，怪得离奇。

        但刺客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何异样之处，他看着九州风雷：“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非常有意思。”

        不知为何，九州风雷忽然觉得身上毛毛的，仿佛爬了一千只柔软又恶心的毛虫。

        他跳起来，冲出几步，大声吼道：“老子去捞鱼！”

        刺客笑着看他离开。

        小鬼忽然道：“你早就知道他不会动手。”

        刺客转脸看着他。

        “你知道他不会动手。”小鬼重复道，“若那日之后他追杀你自然不是什么异事，但你既已认错，他若要动手，反是他得理不饶人。”

        刺客低声道：“他不这么想。”

        “他当然不。”小鬼冷笑道，“你就是看准了他只会直来直去。”

        刺客笑道：“你这样想，我也无法。”

        小鬼一噎——若是刺客说旁的什么，辩解也好否认也罢，他都可以反驳为狡辩，可是刺客什么也不说，直接认了下来，他反而说不出什么来。

        “你为何要走小路？”刺客冷不丁问小鬼。

        小鬼一愣。

        刺客不理，自顾自道：“去青衣羌原本可以在上一个市镇乘船，不过半日之功，你却非要进山——你莫不是在躲什么人？”见小鬼不做声，刺客又道，“你捉卓立卿，无非是为了找金焰琅玕，查六扇门鬼童子三年前在羌失踪之谜，但你所带的人，九州风雷等人是鬼童子旧日好友同僚……莫非六扇门并不想管此事？否则为何任你们以私交身份来查，而不给任何支援？”

        小鬼虽不说话，脸上颜色却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刺客看着小鬼脸色，忽而一笑：“恐怕不只如此……六扇门并不是不想管，而是极力要将此事压下，你们此次出来，后面只怕缀了不少六扇门的人吧——奇怪，难道你就不曾想过，鬼童子失踪一事，你大可从六扇门之内开始查？哦，慢着，六扇门知道你对那件事起疑心之后，就不许你接近了吧？”

        小鬼沉声道：“一个刺客，知道的倒是不少。”

        刺客笑道：“做这一行的，往往知道的比较多。”

        “那你还知道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琅玕帮六扇门做过事，鬼童子失踪与琅玕脱不了干系，六扇门压下这件案子不许人查……你已经想到了。”刺客道，“六扇门那条路已经堵了，所以你去青衣羌找线索，却发现青衣羌唯一特别的是，茶马古道，似乎重开了。”

        “于是我便沿着茶马古道找到平安镇卓府。”小鬼接着说，“找到了卓立卿。”

        “借口是什么？”刺客笑问，“啊，对了，蜀地丢了不少孩子——六扇门里有鬼童子旧友，你借他们得到这案子的资料，编造了那封信，送到了六扇门人手中，想要借他们之手去查卓立卿。”

        小鬼忽然笑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刺客道：“不用猜，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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