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府仍旧是富贵华丽的模样，然而比起之前的诡异莫名，公子再度造访时，这座府邸却多了压抑阴沉的味道。

        原因很简单，府里的人不见了。

        一个都不见了。

        樱十八脸色阴沉极了。

        “怎么，白家人自己送信请你来，你却不开心？”公子淡淡问道。

        樱十八沉声道：“你开心？”

        公子微微一叹：“白家不能离开平安镇，所以他们必然要推一个替罪的出来，而如今看来，替罪的这个人，就是白紫了。”

        “同是一家之血脉……”樱十八的话说到一半便再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一声长叹。

        “世道如此，你我能如何？”公子道，“不过，即便白家做如此想，你难道就一定照办么？”

        樱十八沉默不答。

        进白府大门之前，他们二人曾在府外不远处遇见了一个老头，那老头负手站在那里对着他们二人笑，身后一干人等也都甚为眼熟——他们都是豆花铺子的常客。

        他们都猜那老头是田琼。

        可他们都猜错了。

        老头走上前来，两手分别拍拍二人的肩膀：“好小子，很不错。”

        樱十八问道：“前辈可是……”

        “诶诶诶……”那老头用力摆摆手，使劲地摇着头，“莫要叫前辈，叫声爷爷来听听？”

        樱十八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叫“前辈”自己比对方矮一辈而已，叫“爷爷”却平白成了孙子。

        但他还不能不叫。

        故而他声如蚊蚋：“老爷爷好。”

        “老爷爷”从善如流：“好孙子。”

        公子微笑道：“老人家可是姓田？”

        “老头子怎么会姓田？”老头子一跺脚，对公子侧目而视，“老头子分明姓耿。”

        “原来是耿老爷子。”公子行个书生礼，“晚生卓立卿。”

        “老头子知道你。”耿老爷子说道，“你是那个卓家的人——听闻你前些日子给人绑了？还有人装成你的样子在卓府溜达？”

        公子微微一怔——他被小鬼等人带走的事情是个不折不扣的秘密，公孙莫问伪装成他的模样在平安镇行走，就连樱十八的手下都骗了过去，可这耿老爷子却一口道破真相，不由他不讶异。

        他的语气更加恭谨且诚恳起来：“晚生一时不慎，着了旁人的道儿罢了，承蒙老人家挂怀，不胜惶恐。”

        耿老爷子微笑道：“你这小子乖巧的很。”

        “这天底下的年轻人，对着老人家们，无论如何，总该举止乖巧一些的。”公子微笑答道。

        “不错，不错。”耿老爷子甚为满意，他目光一动，在白府的大门上打了个转，“可惜，这世上总有人不愿意这样做——就连假装都懒得。”

        “这样的人的确不太聪明。”公子道。

        他们至少应当假装一下么——樱十八在心里补全公子的话。

        耿老爷子叹道：“他们岂止是不聪明，他们简直是愚蠢透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怜有的人自己都快老了，却还是悟不透这么一句话。”

        “老爷子这样通达的人，本来就不多。”

        这是明明白白的恭维话，然而这些话从公子口中说出来，不仅不让人觉得厌烦和恶心，还叫人心里开心得很。

        有些人本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的言行举止总是合宜的，叫人觉得他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一言一词皆动听悦耳。

        卓府立卿，正是这样的人。

        樱十八暗暗地这般感叹。

        他也很想成为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但是很可惜，他似乎没有这样的天赋。

        所以他乖乖地听着公子与耿老爷子的对话。

        耿老爷子被恭维得很是舒泰，他慢慢地点了点头，用慈和的目光看着公子：“你这孩子很好。”

        方才还是“小子”，此刻便已成了“孩子”，樱十八暗暗感慨，会说话实在是一样极为重要的本事，他太应该学一学了。

        “比有些人好。”耿老爷子又瞅了瞅白家，回过头，却多瞥了樱十八一眼，然后他说道，“老头子如今年老了，好些个事情都不愿意做了。”

        “老爷子如今本就不必多做什么，而应该好好享受儿孙孝敬，不是么？”公子向耿老爷子身后那群人看了一眼，目光静如死水，“儿孙们有事便来麻烦老爷子，岂非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哦？”耿老爷子道，“如何没有道理？”

        “这世上本没有谁一定要为了旁的人尽心竭力的，尤其是老人家，先前已经拼命为儿孙晚辈做了许多事，打下了好好的基业，这样的功劳和恩情，儿孙晚辈最是应当感念了……老爷子以为对否？”

        耿老爷子点点头：“你说的不错。”

        “那么，当老人家成了老人家，儿孙们岂非应当同样拼命报答？”公子的声音隐隐带了几分严正凌厉，“这世上，究竟是哪里、几时……有了晚辈遇上麻烦，却总是叫前辈出山解决的道理？”

        耿老爷子定定看了公子几眼，眼光在微垂着头的樱十八身上一打转，随即大笑道：“你这小字将来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

        公子微笑道：“前辈过奖，晚生怎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而且……其实晚辈此时也已经不算太小了。”

        耿老爷子挺挺胸脯：“你说的好，老头子要赏给你什么……”他抬起手，遮住了嘴巴，眼睛仿佛凝在了公子身上，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末了他一咬牙，“哼，难道赏你个女人么？”

        公子忍俊不禁：“老爷子老当益壮，晚生心领前辈好意，不敢拜领。”

        樱十八默默捂住脸——他刚才是不是在心里夸了卓立卿？现在他庆幸自己从没把那些话说出口来。

        似乎耿老爷子对这句话也有些不甚良好的反应，他拉长了脸看着公子，哼哼道：“你们最近似乎惹上了麻烦？”

        公子微笑点头，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正是。”

        “那么就小心些。”耿老爷子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全身而退的好运气。”

        樱十八想起九州风雷的倒霉模样，暗叹莫非这也叫做全身而退么？那么，他跟耿老爷子对“全身而退”的理解还真是差距不小。

        “谢老爷子关心。”公子恭谨道。

        或许原本耿老爷子是打算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再离开的，但是现在，出于某些原因，他的脸色却比“满意”差上几分，他脸色古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他还是忍住了，转身走了开去。

        樱十八戳了戳公子的后背：“你是故意的……”

        公子不等他说完便道：“怎么会？”他微笑着，仿佛春风般和煦，“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罢了。”

        樱十八默默扭头，率先进了白府的大门。

        “你说那个耿老爷子究竟是不是田琼？”樱十八忽然问道。

        公子道：“你好奇？”

        樱十八叹道：“我知道这是个十分糟糕的习惯，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好奇。”

        公子想了想：“已耕者，岂非正是田？”

        樱十八一怔：“原来如此……看他也不像个品味低下的土匪之类人物，怎么就建了这么一座房子？”他指点着暴发一般的金黄色廊柱，“莫非田琼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个二当家？”

        “人总是会变的。”公子笑道，“年轻时比年老时，总是要张扬跳脱一些，何况，有些人身份复杂，便喜欢给自己改改名字，换换身份，并且，要连同一言一行的习惯也全部改掉。”

        樱十八两眼一亮：“哦？听你的意思，似乎是知道耿老爷子的身份？”

        “我不知道。”公子道，“只是他的名字很有趣，让我不由得多想一想。”

        “你这样的聪明人，本就遇上什么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樱十八道，“你想到了什么？”

        “琼者……”公子道，“岂非正是‘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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