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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七章 千夫所指


“湖底生白莲,活水蕴灵韵。”康乐侯爷一句连不学无术的陈无双都觉得狗屁不通的歪诗,竟将自称还清了酒钱还有要紧事去办的太医令留了下来,许青贤是怕黑铁山崖众人在楚鹤卿离去之后卷土重来,扔下一句话就安排手下修士稍作休整立刻回城,如今独臂修士已经知道那烫手的山芋在司天监嫡传弟子手里,应该不会再追到岳阳城死揪着许家不放,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愿意费劲。

            许家在楚州的确有呼风唤雨之能,短时间内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不少马车,在官道上排成一溜朝岳阳城方向行进,陈无双跟墨莉坐的还是来时那驾,只不过赶车的人换成了楚鹤卿,黑裙少女自然说什么不都肯让医术、修为都在天下名列前茅的太医令赶车,但这位前辈持身极正,说男女有别君子不欺暗室,宁可屈尊执鞭也不愿意进车厢里去。

            回城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墨莉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拿出那截翠竹在手里把玩,楚鹤卿若有所觉瞥了一眼,笑而不语。陈无双知道少女心中所想,柔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跟孤舟岛结了仇,你会不会动手杀我?”

            墨莉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摇头道:“不会。”陈无双握住她手,笃定道:“那辞云就一定不会有事,我觉得彩衣在黑铁山崖的身份或许不低,否则以顾知恒的修为和手段,想拦住她出手救人并不算很难,可他当时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你没注意,彩衣使出九幽死气的时候,那死在楚鹤卿剑下的幽冥恶鬼惊咦了一声。”

            赶车的太医令不悦地哼道:“混账,才救了你就连声前辈也不叫了?君子知礼,陈仲平就教会你骂街了?”陈无双嘿声一笑,伤口上了药之后疼痛都轻了不少,慢吞吞凑到车厢最外面,舔着脸恭维道:“前辈说哪里话,我这不是一时嘴上没个把门的,再说,空相和尚可说过,心里有佛便可嘴上不必念叨,和尚说话很少这么有道理。前辈,湖底生白莲是怎么回事?”

            楚鹤卿无奈叹了口气,见车厢里墨莉也起身凑上前来在一旁扶着陈无双,道:“好好一朵鲜花偏偏插在···唔,偏偏生在大湖底下,那白莲是一味不常见的药物,往往会长在深水之下,可遇而不可求。陛下被任平生一剑斩去寿数,若能寻到这东西,我就有法子为陛下延寿一年。”

            陈无双这才明白这种紧要关头,身居太医令之职的楚鹤卿为何会撇下景祯皇帝不管孤身出京,也瞬间想通了许青贤那一句歪诗的意思,侯爷是隐晦地说,许家府上就有那种白莲。沉吟片刻,少年还是问道:“陛下的龙体?”

            按理说为人臣子不得私下谈论这些,可这一老一少两人都不在乎,一个敢问,另一个则敢答:“不光陛下,恐怕连···也撑不了许久了。”楚鹤卿没有说出来的那两个字陈无双心知肚明,他的意思是指大周也撑不了许久了,景祯皇帝寿元将至还有药可以延续,可国运衰退司天监却没有法子挽回。

            这就是楚鹤卿先弃笔学剑又转而学医的初衷所在,天生楚某七尺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顿了一顿,太医令又道:“你对陛下钦点你为探花郎的事,怎么看?”他年少读书时,曾实打实地以一卷精彩绝伦的策划高中过殿试探花,比陈无双莫名其妙得来的这个名分重得多,虽在放榜之前就出了京寻药,但这种被天下士子议论纷纷的事情总能听说。

            陈无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无非是陛下知道我师伯奔赴北境,观星楼主的位子十有八九得便宜了我,想着先赏我个出身罢了。可观星楼主又不必上朝参政议事,倒是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时候京里那些穷酸腐儒们,说不定正骂我骂得起劲呢,无所谓,反正我眼瞎,回了京再装一装耳聋,当个泥塑的就行。”

            再聪慧的少年,终究是没经历过朝堂上的风波诡谲,对何为帝王心术更是了解不多,在他心里,从六岁修习抱朴诀那天开始自己就算是个修士,修士要是都跟着掺和朝政,耽误境界提升不说,还得误了国事,实在费力不讨好,是一桩大大亏本的买卖。

            青史留名的修士譬如逢春公,跟同样青史留名的文臣譬如埋骨拜相山上的前任首辅,压根名字就不在同一部史书上,两者虽说不上泾渭分明毫无瓜葛,但实在也没什么可比性,天上飞的雄鹰跟沧海里的巨鲸,如何区分孰高孰下?

            楚鹤卿却摇了摇头,道:“两个原因你都说出来,不过本末倒置了。你未经科考殿试反而高中探花郎,其主要的原因,是陛下想让天下读书人都骂你,至于赏你个说得过去的出身,其实可有可无,这里面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观星楼主也好、镇国公爵也好,可还有人跟你争?”

            白衣少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觉窗户纸被楚鹤卿漫不经心戳破之后幡然大悟,确实,观星楼主的位子只能传给陈家人,而他能接手最直接的原因是陈伯庸这一代兄弟四人膝下都无子嗣,总不能交到已经嫁给六皇子的陈佩瑜手里去当嫁妆,既然如此,那还用得着要什么出身去堵谁的嘴?

            但这个让他不太重视的探花郎身份则不一样,多少士子寒窗苦读就是为了鱼跃龙门光宗耀祖,眼见前三甲的位子竟然被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夺了去,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除了在他之上的状元跟榜眼两人之外,但凡觉得饱读诗胸藏锦绣的,谁肯屈居于陈无双这等顽劣混账之下?

            楚鹤卿不肯多说,心思敏捷的少年倒转念就想到了深处,景祯皇帝用一个探花郎的名分,轻而易举就把他推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上,其中缘由不言而明,若是陈伯庸有子嗣,观星楼主传下去给后人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的事情,可陈无双毕竟不是陈家血脉,把如此重要的位置交到他手里,皇家绝对不放心。

            既然你要做镇国公爷,要做观星楼主,要穿蟒袍,那便做个结不了党、营不了私的孤臣,以安皇室李家之心吧。帝王心术最重权衡,借力打力之道堪称炉火纯青呐!

            “都这个时候了···”陈无双无奈苦笑,眼见自家江山都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那位高坐龙椅的当朝天子,竟然还有心防备区区一个六品修为、十六七岁的少年,实在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理解。楚鹤卿眼中颇有嘉许之意,道:“到什么时候,陛下都是陛下,你却有可能以后不是陈无双。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好,镇国公爷去了北境,你师父目前应是在南疆吧?我救你不光是为了还酒钱,也是为了救司天监,救司天监就是救大周,听明白最好,听不明白就牢牢记住。”

            说完这些,太医令竟低下头开始打盹,反正马车前面还有马车,老马识途走不错路,顺着官道一路就能到岳阳城。陈无双默然回身坐下,良久才喃喃道:“我不姓陈,该姓什么···”墨莉压根不会去想大周这一堆让人糟心头疼的破烂事,南疆凶兽也好、漠北妖族也好,要争的东西都跟东海万里之外的孤舟岛无关,柔声低低道:“你姓什么,都是无双。”

            少女心思,管什么惊涛拍岸浊浪滔天,管什么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心上人放在心上是人,放在头顶便是朗朗青天。

            陈无双哀叹道:“可天下读书人要都指着脊梁骨骂我,我···”

            一想起来这种被所有人同仇敌忾唾沫的场景来,少年就禁不住浑身一颤,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啊,有时候书生手里的笔锋远比修士手里的长剑更锋利,碰上顾知恒大不了是个死,一了百了,但碰上这群有理说不清的读书人,便是死了也得遗臭万年。

            不一定每个读书人都读出了治国的道理,但个个都从圣贤书中学会了如何不带脏字的骂人祖宗八辈,空相神僧都受不住人骂两个时辰,何况是向来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些的陈无双?

            墨莉也很是无奈,再怎么着也不能把骂过少年的人一剑一剑都杀干净,只好道:“那···我陪你一起装个聋子。”

            陈无双哀怨地连连叹气,唾面自干这种本事,委实比修成十二品还难,太让人惆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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