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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城墙上的一席话


四月二十七,是夜有雨。

撑着一柄油纸伞的陈无双腰悬长剑,从联袂成群的木屋和大帐外面在细雨中挣扎跳动的篝火前,一步一步穿过人群里的炽热目光,沿着倾斜向上的城墙石阶,走到雨水浇不灭的长明灯光亮里,纵身站上半人高的墙垛,身后是举目皆白衣的司天监所属,再往后,就是不能让漠北妖族踏进半步的锦绣中原。

先前跟阎罗殿大学士的十日之约已过,不知道什么缘故,身穿万人仰视的一袭蟒袍,额前散着一缕长发平添了几分风度的少年,心里居然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很希望能在城墙外面见到那位曾在漠北深处引发天地呼应的神秘修士。

雷鼓营跟撼山营的将士们各执刀弓,按照立春与邓思勉的将令分布于长达二十三里的防线上,不管是那一段城墙上的守军发觉北方有异常动静,都能够迅速举火为号依次示警传递消息,陈无双所在的位置是城墙正中,往东往西左右都不过十余里距离,围在他身后的所有修士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御空驰援各处。

撑着伞的少年身侧,最先跃上墙垛的是那头躁动不安的黑虎,随后是喜欢穿一身及踝黑裙的墨莉,很快就是神情倨傲的青衫老者苏慕仙,腰悬短刀的白发陈伯庸,面容冷峻的立春,笑呵呵挤开立春凑近凶兽黑虎的大寒,驻仙山卢翰堂所率领的数名四境剑修,而从各地赶赴来的散修自知没有跟这些人并肩而立的资格,站在毫不在乎白衣被雨水淋湿的玉龙卫之后,严阵以待。

城墙以北的妖族大营,像是一头安静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陈无双把伞沿往身边的墨莉头上偏了偏,他很不喜欢等人的感觉,但要是把漫长的等待看做是跟心仪少女一起赏雨,那么这种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的时间再长一些也没有关系,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不了也避不过。

苏慕仙侧头看向眉目之间跟花千川有几分神似的陈无双,十日不见,不知道这个身姿挺拔的少年做了什么,敏锐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不是境界提升之后该有的厚重凝实,而像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一种另辟蹊径的通透。

但凡见过陈无双出手的五境高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陈无双的剑意是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不破不立,按理说不破不立是修行中循序渐进的两个必经阶段,在修剑三十年、弃剑三十年力压天下剑修整整一甲子有余的苏慕仙看来,陈无双的修行之路,难就难在不破不立的破字上。

剑十七的心法只有“纵有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十二个字,但这个一剑破之的破字,跟陈无双不破不立的破字大相迥异,前者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力求每出一剑都要把所灌注的真气发挥到极致,让每一分真气都耗费得恰到好处,说白了这是自信到自负的心境,所以天底下只有苏慕仙这样的修士,才能创出如此无往不利的御剑术,前无古人,后则难有来者。

而陈无双的破,则是以从圣贤煌煌五千字《春秋》里读出来的浩然正气为立身根基,以自己不甘屈从于常半仙所说命数而衍生出来的,意图打破樊笼的剑意,这看似与苏慕仙“三千里长空月明,其气正天地”的剑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二者区别极大,一者为祛除妖氛、匡扶郎朗正气,一者为摒弃旧乾坤,重造新气象。

此时的苏慕仙讶然发觉,撑着伞的少年似乎已经走过了破的阶段,接下来就是要以胸中剑意、手中剑气另立乾坤,心下不由慨叹一声,破而后立本该是先难后易,扎扎实实在破的过程中打下世间万物都不可动摇的根基,后面的立字自然而言就顺水行舟,可陈无双的第一步走得实在太快,心境也好、剑意也好、修为境界也好,根子扎得都稍显浅薄,那后面的立字就会千难万险。

长明灯的火光在细雨中不住跳动闪烁,墙垛上除了笑意潺潺的陈无双和满眼都是此间偏伞少年的墨莉,其余所有人的神情都似乎是光暗交错下阴晴不定的凝重,谁也不知道这一回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墙要面对的,会不会就是阎罗殿大学士口中破釜沉舟不计代价的凶猛攻势。

陈伯庸深深看了眼本该穿白底绣银龙的少年,漫不经心把墙垛上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提到城墙下面,似乎知道陈无双听到了他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平静笑了笑:“无双,今日过后,苏昆仑会离开这里,你也别再留下陪着师伯这无趣的老头子了,不愿回京就去别处,去南疆找你师父,去云州找花扶疏,或者去凉州找沈辞云,都好。”

雨中有一声好听的鹰啼,恰好为陈伯庸的话收了个尾。

陈无双的语气很平淡,但谁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颤抖,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师伯是嫌我给您老添乱了不成?”

陈伯庸摇头微笑,轻声感叹道:“老夫是受封于先帝的大周一等镇国公,跟你不一样。陈伯庸可以死在城墙上为司天监陈家搏一个问心无愧的生前身后名,常继先跟白马禅寺空相神僧说的没错,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两百年人情,你不能死在这里。”

少年把手中雨伞递给墨莉,仰头任由冰凉雨滴打在脸上,可惜还是冲不去悲切。

陈伯庸不用去看,就知道提到死字算是戳中了陈无双最痛的地方,这个看似对一切浑然不以为意的少年其实最重感情,不忍见离别,更不忍见生离死别。老公爷于心不忍,安慰道:“放心。老夫尽管没有周天星盘在手,至少也还是世上为数不多的五境高人,约莫还能撑个一年半载,那时候苏昆仑应该早就找到了黑铁山崖到底在何处,保不齐漠北妖族就因久攻不下而分崩离析了。”

顿了一顿,神识感知到远处妖族大营里有数道强盛气息出现,正朝城墙方向缓缓而来,陈伯庸反而很是轻松坦然,笑道:“你要在城墙上成婚,本就委屈了墨姑娘,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办得太潦草仓促,咱们司天监在东海孤舟岛面前可就失了该有的礼数,总得挑个良辰吉日才好。你平日在京都最喜欢排场,那就耐住性子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等江湖朝堂都能放心来北境道贺,观星楼主娶妻,声势结对不能太小。”

明明是再说以后的喜事,可墙垛上站成一条直线的人没有一个看着欢喜,少年背后的立春、大寒等数千白衣修士更是满脸悲切。

陈无双揉了揉脸颊,已经注意到从漠北妖族大营中出来的是三个人,为首一人身上的气息虚无缥缈时隐时现,似乎所修的不是大周境内任何门派或者传承的功法,后面的两个人,其中有见过一次面的阎罗殿大学士,另一人则应该是个剑修,果然,苏慕仙冷笑道:“洪破岳。”

陈伯庸仍然在继续说话,声音不大,能让陈无双跟司天监所属能听清楚就够了,“师伯很想去云州,看一看你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和观星楼,无双啊,你该在那里风风光光成亲的,是咱们陈家对不住你···不说这些了,来的是十二品修士又如何,且让他们等一等。老夫比你师父更了解你,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穿着蟒袍站在这里,玉龙卫承你的情,替谷雨出了一口恶气,二十四剑侍也都承你的情,只要云州那座观星楼还在,就算京都镇国公府毁了也不打紧,世上有观星楼主就一定还有司天监,师伯这些天想过了,你说的对,司天监该是天下百姓的司天监。”

黑铁山崖的三人在城墙之外三十丈虚空悬停,好像是给了亲身上阵且宁死不退的陈伯庸几分敬重和面子,也好像是很有兴趣要听听这位脱去蟒袍的老公爷人之将死的其言也善,墙垛上的凶兽黑虎微微俯低身子,双瞳中的寒光穿过雨幕,低吼声声。

陈无双没工夫去管来人是他娘的阎罗殿大学士或者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故作没规矩地揶揄道:“师伯,大敌当前,您老说的这些像是在交代遗言,啧,这可不吉利,听着也不如我师父那不靠谱的老头指着鼻子骂街有气势。”

陈伯庸竟然低头嗯了一声,“师伯老了。咱们司天监,好歹总得对大周朝堂和李家帝王有个能说得过去的交代,这个交代你不要插手也不要插嘴,得我跟你师父还有两个师叔给。老夫出京就没想再回去,死在这里是死得其所,到九泉之下能有脸面见陈家列祖列宗,求仁得仁,此乃吾心所愿,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年纪轻轻又有如花美眷,不要老是想着替死了的人报仇。”

说到这里,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名为海棠的短刀,陈伯庸如释重负般笑道:“人一辈子要是被一件事情作茧自缚,像你叔公花扶疏一样,遗憾未免就太多了一些。”而后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对面三位气息悠长到让他觉得有所不及的三位五境修士,“大周司天监陈伯庸,久候诸位多时。”

陈无双紧紧攥着焦骨牡丹剑柄,脖子上挣出条条青筋,墨莉甚至能听见他紧咬牙关的微弱声音,显然少年是在极力将心头悲苦压制住。

对面为首的一人没有开口,阎罗殿大学士也没有出声,唯独被苏慕仙叫出性命的昔日凉州四境散修洪破岳,拱手答道:“苏昆仑,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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