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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兄妹见面,刀剑相加


  李敬威的左手下意识落到腰间刀柄上,又缓缓挪开垂落在身侧,仰着脸苦笑,感慨道:“明妍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四境修为,真好。”

  左眉一颗红痣的明妍公主轻轻从宫墙跃下,落地无声,百感交集。

  虽然她跟如今已经登临九五之尊的太子才是一奶同袍,但回想起小时候,更多都是跟在不喜读书的二皇兄身后满宫城跑,景祯皇帝总说他这掌上明珠是心急错投了女儿身,明明是秀色可餐的美人坯子,却生就了舞刀弄剑的江湖性子。

  明妍公主看着李敬威脸上的苦笑,轻声说道:“你们退下吧,本宫想跟皇兄说说话。”

  腰悬双刀的二皇子顿时呼吸突然一窒,四周看似静谧,原来却暗藏杀机,在他灵识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从昆珑宫盯着他一路走到太庙,双手猛然攥成拳头,指甲扎的掌心生疼。

  没有人出声回应,可李敬威清楚,明妍不会故弄玄虚,从小就不会。

  已经以西花厅指挥使之职执掌宫中密探的公主默然等了片刻才移开目光,她记得当年二皇兄眉宇之间有一种父皇都称赞过的勃勃英气,可现在十几年光阴倥偬,逐渐深邃起来的夜色里,那股子似乎天生就谁也不服的英气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鸷戾气。

  “明妍还能记起来,有一回二皇兄带着我也是从这里跃出宫墙,那时候你大概是十岁,才刚刚踏进二境修为不久,我落地不稳扭伤了脚,疼得哇哇大哭,是皇兄背着我去的白狮坊。咱们两个半大孩子,在一家做苏州菜的馆子里大吃了一顿,最后没有银子结账,只好留下一枚玉佩作抵押,吃饱喝足我又闹着要去崇文坊听人说书,是皇兄在街上偷了个傻乎乎书生的钱袋子,才得偿所愿,尽管把玉佩赎了回来,回宫还是被父皇好一通叱骂。”

  明妍公主说起这些的时候,背靠着太庙的院墙坐在地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一张不输给司天监小满半分的俏脸,平静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莫名的伤感。

  李敬威终于叹了口气,挨着她坐在旁边,挤出几丝笑意,温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傻乎乎、身上却带着不少银子的书生,就是平公公当年在宫外认下的一个干儿子,好像是姓赵来着,被崇文坊那些看不起内廷宦官的读书人挤兑,黯然离开京都城,听说是投身北境边军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死在雍州。”

  明妍公主低着头,一缕在月光下有些反光的青丝青丝垂在耳畔,“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偌大宫城里其实没有什么是能瞒得过父皇耳目的。咱们大周的疆域实在是太过辽阔,天子或许不能知道一十四州发生的每一件事,但至少这座京都城,就好比是摊开在御案上的一副图画,秋毫可见。”

  二皇子心中惨然,只是苦笑。

  明妍公主突然问道:“皇兄,小时候你从来没骗过我,如今时过境迁,明妍还想问一句,皇兄现在和以后,会不会骗我。”

  李敬威摇摇头,目光中有几分怜惜,柔声道:“不会。”

  “皇兄今年从凉州回来,一次都没有去毓华宫看过我。我知道皇兄是为什么回京,也知道皇兄眼下是为什么又要出宫,父皇不在了,咱们兄妹难道不该勠力同心共渡难关吗?皇兄,其实皇帝哥哥他很想能跟你站在一起的,只是你···”

  李敬威抬起头,声音轻得像是拂过衣角的风,“有些事情你不懂的。”

  “我懂!都说天家无情天家无情,咱们大周历代帝王继位都少有安稳,可这一次新君登基,皇帝哥哥可有杀过任何一人?父皇以前在太平湖畔给咱们分鹿奶喝的时候就说过,这天下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命里没有的话抢也抢不到手,皇兄都忘了?”

  李敬威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道理真是这么简单,我至少该有一个亲王的封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幽居在被人监视的昆珑宫里,与软禁何异?”

  明妍公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皇帝哥哥是忌惮你留在凉州的那几万骑兵啊,只要皇兄主动在保和殿朝会上把兵权交给兵部卫···交给统领凉州兵马的安北节度使,然后就在中州选个封地就藩,皇帝哥哥怎么会不答应?”

  二皇子嗤笑一声,“明妍啊,你可知道我在西北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凉州那些驻军早就不成样子了,老的油滑、少的怕死,甚至还不如劫掠往来商队的马贼,你要我把呕心沥血一手练出来的铁骑,交给吴廷声那个阉人?”

  “那就交给我西花厅。”

  李敬威轻轻哼了一声,摇头不语。

  明妍公主脸上带着浓浓失望神色,她想不明白这位皇兄为什么就执迷不悟,只要大周这万里江山还姓李,他们血亲兄妹谁去坐那张龙椅不都一样?就藩做一方凌驾于所有官员之上的亲王,守好列祖列宗留下来的基业,难道手足之间的情谊,就比不上那一身明黄龙袍?

  良久,明妍公主的眼神渐渐恢复平静,语气里隐隐多出些生疏,“皇兄刚才说现在和以后都不会骗我,那我想知道,皇兄出宫以后会不会去凉州召集兵马,再返回京都城对皇帝哥哥不利。”

  李敬威长叹一声,坦然道:“你皇帝哥哥救不了大周的气数将尽,我想试试。”

  明妍公主心里一痛,“非要出宫不可?”

  二皇子站起身来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看向朱红色宫墙,“你可以让西花厅的高手把皇兄抓回去,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死在昆珑宫里,我不愿意在整日无人问津的宫城里郁郁而终。”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的对峙,京都城南那道惊人剑意终于缓缓散去。

  明妍公主扶着太庙的院墙站起身来,袖口处新绣上的一丛火苗在黑夜里尤为扎眼,“皇兄觉得,司天监陈无双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敬威明显一怔,良久才出声道:“论修为,我此生恐怕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十七岁的八品剑修且身兼数门顶尖御剑术,千年江湖闻所未闻,那天在会仙楼外打了一场,如果不是他对我天家贵胄的身份仍然有所忌惮的话,断了的就不仅仅是我那柄随身佩刀了。但是论韬略心计,我不认为会输给他,你要小心这个人,他或许会是···罢了,这些话跟你说有什么用处···”

  明妍公主低了低头,再抬起来时已然拔剑出鞘,“我想跟皇兄过几招,赢了我,今夜就没人拦着你出宫。”

  李敬威很快就转过身,讶然看向她出落得不可方物的面容,说出一句让这位西花厅指挥使心如死灰的话,“此言当真?”

  “小时候不懂事,扭伤了脚那次是皇兄替我受罚,而今皇兄想要出宫,明妍就代你受一次罚也是应当。”公主殿下低垂着眼眸,冷漠而从容,“皇兄小心,现在我也是四境七品的修士了。”

  李敬威稍作沉默,只有一柄左手刀缓缓出鞘,这是他们兄妹二人平生第一次刀剑相向,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出了宫城、返回凉州校尉坟,再回来的时候,他所倚仗的可就不是两柄佩刀了。

  剑如其人。

  明妍公主手里那柄比寻常青锋长出两寸的剑很好看,剑锷正反两面都雕着笔画复杂的云纹,剑脊中正笔直,开刃处薄如蝉翼,这还是几百年前陈家一任观星楼主献给帝王的珍宝,只是一直没有定下名字,公主殿下十二岁那年得了父皇赏赐,一直藏在毓华宫中不曾示人。

  这柄天品长剑,明妍公主称它为云鬓。

  李敬威没见过云鬓剑,兴许是出于心中不忍,沉声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师承于谁,你却不知道我的左手刀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这不太公平···”

  明妍公主凄然一笑,打断道:“皇兄觉着皇帝哥哥坐上龙椅,也不太公平。”

  话音刚落,长剑云鬓骤然清华盛放,光压盈满而亏的一轮皓月,照得两张半高的宫墙色如鲜血,脚下连错两步,说是剑法,身姿更像是宫廷大乐上的轻盈舞步,裙摆圆转成伞面一般,大袖飘扬,第一剑不取咽喉,而是问心。

  太庙院墙跟高大宫墙之间有不足两丈宽的道路,这样的距离在两位四境高手眼里根本不算什么,稍有疏忽,一招一式都足以重伤致命。

  二皇子右脚后撤一步列开架势,窄巷中交手,明妍公主手里稍显过长的佩剑反而是劣势,再者用刀毕竟跟用剑不同,大开大阖的刚烈刀法一经施展,威势足以充斥整条巷陌,他有信心至多三十招就轻松取胜。

  明妍公主身负七品修为做不得虚假,但手上没沾过血的修士,怎么跟他带兵的人相比?

  侧身扬手,一刀狠狠劈下,劲风如雷鸣。

  在出刀之前,李敬威从这位自小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眼里,捕捉到一丝泫然欲泣的情绪,继而敏锐地察觉到,明妍这一剑看似光华炽烈,但诡异的是气息并不如何强盛,很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可他几乎是出乎本能劈出的一刀实在太过仓促,招式用老,想变招或是撤力都来不及了。

  明妍公主的剑法,最早是师承于国师空相。

  前不久才练会饲虎、喂鹰两招剑法的老和尚当时自己都不会用剑,却能按照一本剑谱教出个金枝玉叶的徒弟来,由此就可想而知,明妍公主所学的剑法绝不是以犀利杀伐手段著称,剑意更像是上体天心的慈悲。

  再往后,她又央求楚鹤卿指点过一段时间,太医令的竹剑蜻蜓极少有取人性命的狠辣,前后两任师父都有意无意本着这种心思传授剑法,如果明妍公主真有流落江湖的一天,只能说是自保有余,要想杀敌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呛啷一声,刀剑相撞的动静久久在窄巷中回荡不休。

  明妍公主脸色微微发白,蹬蹬倒退数步撞在身后太庙的冰冷院墙上,喉头一甜,死死忍住没把这口鲜血吐出来,但垂在身侧不住颤抖的右手,正有血迹顺着指尖滴落,啪嗒,啪嗒,啪嗒。

  云鬓剑脱手而飞,在空中翻转出一丈多远,倒栽落下,入地两寸。

  李敬威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一步,又慢慢退了回去,红着眼眶问道:“为什么?”

  明妍公主深吸一口气,摇着嘴唇摇摇头,“我输了,皇兄···走吧。觉着咱们从小长大的宫里不好,就去凉州,去江湖,去哪里都好,当是明妍求你,别再回来了···”

  李敬威愣着站了足足半柱香时间,面色数次变化,最终还是狠心持刀转身,“珍重!”

  十息之后,有两人各自从窄巷一头出现,萧静岚远远看见平公公佝偻着背的身影,又悄然隐去行迹,可明妍公主已经察觉到是他,厉声喊道:“这是我皇室家事,不许你去追!”

  不知已经身在何处的萧静岚叹了口气,声音幽幽传来,“公主放心,末将不会离开宫城。”

  老太监一步一步走到近处,弯腰拔起那柄云鬓,双手捧到明妍面前,苦笑道:“公主这是何苦,要放二殿下走,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就是了。”

  明妍公主收回长剑,泪水从眼角滴落,仍倔强摇头,“他走了,皇帝哥哥追问下来,总得有人对此负责,本宫毕竟是西花厅指挥使,也是他们两人的妹妹,何必让皇帝哥哥再为难其他人。”

  老太监眼中闪过一抹少见的慈爱神色,叹息不语。

  最先察觉二皇子行动有异样的是站在偏殿房顶的萧静岚跟平公公两人,如果明妍公主不出面,他李敬威就算有五境修为,在凌虚境萧静岚那柄名为青兕的剑下,也只能乖乖退回昆珑宫。放虎归山的重责,目前整座宫城里兴许真的只有明妍公主能承担下来,换了旁人,元玺皇帝决计不肯轻易饶恕。

  李敬威跃出宫墙,刀柄在手里攥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不敢停留太久,竟直奔往南。

  在老管家诧异的目光中敲开镇国公府邸大门,只说要见陈无双,却不肯踏进司天监半步,等年轻观星楼主面带笑意绕过影壁走出来,冷着脸的二皇子殿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干净利落转身离去,几步跨出,只剩下陈无双呆立在四盏素白灯笼下。

  他说,我打不过你,但你以后如果敢欺负我妹妹,李敬威余生就只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千里万里也要取你人头!

  不明所以的镇国公爷目瞪口呆站了半晌,狠狠吐了口唾沫,“去你娘的,狗日的二皇子脑袋让元玺皇帝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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