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出嫁

我并非是被如月强行带走的。

        她说我娘现在在卷阿山，信不信由我，我若是劝得了她幸许她还能活。

        也并非是因为信她胡言乱语，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可以，我就和我娘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也不要理会这世间是是非非。

        就连李凤鸣我也不要了。

        和他在一起的那点快乐，像是乞讨讨来的，每每等着人施舍都让我对自己的讨厌增加一分。

        我，逍遥山小阎王，从来不曾让自己如此委曲求全过，还要装作毫不在意，费心周转，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心无芥蒂。

        我很累诶。

        可李凤鸣丝毫看不出，他在子孙院游刃有余玩弄心计的时候，我就已经累的喘不上气，我哪里听不出来他维护我的话，只是生气找不到理由，借题发挥而已。

        我心知肚明，他有比我更重要的事要做，单单从那些事里他就能获得充足的快乐，那一刻他闪闪发光，站在万人之上，亮的刺眼。

        那是跟我在一起不会有的样子。

        想过很多次，既然我们都不能让彼此获得圆满的快乐，何苦还要纠缠在一起？

        可我该怎么跟他说呢，他从来不曾让我有机会将这些话说出来。甚至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就在帝京待了两年。

        到达卷阿山红崖峰时，我娘被好多好多人围在中间，而这中间有且只有她一个人。

        祝姨被人设计带走去见若虚子了，胭脂军被我娘自己下令调离帝京，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娘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世上。

        她五六岁的年纪离开父母，晚上做梦可曾哭过。

        我是哭过的，尽管我把山下叫我野孩子的全给打得鼻青脸肿，可回到山庄，蒙头睡在被窝里我还是会哭。

        是挺没出息的。

        所以我总是偷偷哭，怕被师父发现，师父待我有多好呢。

        我四岁半前出门都没下地走过路，不是在二师父脖子骑着，就是在他怀里抱着，我穿着漂亮的花布鞋永远都是新的，鞋上从来不沾一点泥土。

        我能因为想妈妈在他们面前哭吗？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高矮胖瘦，我全不知道。

        可我就是想。

        想念这种东西要怎么消除呢。

        它就长在脑子里，我能怎么办。

        我看着那些人一个个质问我娘，问我娘的身世，说她生来就是叛徒，骨子就流着背叛他人的血。

        他们要她偿还若虚子的教养之恩，要废她武功，要赶她离开大周。

        他们说她十恶不赦，当初灭了春城派，骗了武林豪杰，如今帮着皇帝将出身入死的人赶尽杀绝。

        有个叫童易之的人自称是丐帮帮主，他拿着一封信，说是我娘和沧海王部御勒大将军勾结的证据。

        说我娘才是大周屡次战败的罪魁祸首，胭脂军不过被我娘欺骗利用，我娘来此就是要颠覆大周天下，要让大周子民沦为沧海俘虏。

        他们叫她奸贼，蛮猪。

        最后还要羞辱她，说她勾引昏君，才能有今时之位。

        每一个人言之凿凿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他们是替天行道，除魔卫道。

        而我娘和我都是沧海埋在大周的妖孽，今日他们坏的并不是大周皇九孙的大婚，而是制止了昏君灭国的步伐，用少数人的性命救了大周所有人。

        多么伟大呀！在此后所有的日子里，每当我想到他们的嘴脸，都在感叹多么伟大呀！

        我娘跳崖的时候对我笑了，她摸了摸我的头，让我跟李凤鸣走。

        李凤鸣在哪里呢？

        他被赶来的黑羽卫拦着，在众人之后。很久很久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贺云青看着这些人围攻我娘都没有出手抓他们。

        他明明带着黑压压的一片黑羽卫，将山都围了，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将同仇帮赶尽杀绝，为何这些人就混在众人当中，他却一个都不杀。

        我听到李凤鸣在哭，他在喊我的名字，叫我跟他回家。

        可是他不知道吗？有妈妈的地方才是家。

        他给我的不是我的家。

        跳崖前我也回头对他笑了，我只是想告诉他，我要跟着妈妈回家了，我很开心，也希望他从此长乐百岁，所愿都能成真。

        我跳下去的时候，我娘将我接住了，我娘说：“傻孩子，娘怎么会不爱你呢。”

        那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没能听到我告诉她，我知道她很爱我的话就粉身碎骨了。

        后来我是怎么回的逍遥山，我自己并不知道。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站在我眼前的只有我的两位师父。

        我想跟他们说话，但喉咙像是被插着刀，连吞咽都做不到。

        又过了三个月，天渐渐热了，有一天我渴的厉害，可我的两个师父都不在跟前，只有阿苏那个死猪，睡死过去。

        我说“水”的时候声音让我自己都害怕，那是苍老的，毫无生气的声音，甚至比蚊虫都要小。

        幸亏杨柳进门看到，不然我可能从万丈悬崖摔下来没摔死，倒被阿苏给渴死了。

        到了那年冬天，我能吃些汤汤水水，但还是动不了，从阿苏的抱怨里才知道，他不给我喝太多是怕我要撒尿，他说男女有别，他不知该怎么伺候我，怕我能下地跑了以后揍他。

        这话把我两个师父都惹哭了。

        我说：“对不起师父，无衣给你们丢脸了。”

        二师父转身跑了出去，很久都没回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有些故意这么说，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阿苏和姚七还有功夫在我跟前打打闹闹。

        二师父也插科打诨，全然没人将我的痛苦放在心上。

        就算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让我快乐一点，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快乐。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我连拉屎撒尿都要靠人。

        有一个冬天姚七杀了头羊，阿苏非说煮了一夜肉炖的很烂，入口即化。结果我吃了两碗，隔天拉不出屎。

        说来真是丢脸，那几天两个师父都不在，杨柳又不敢跟人说阿苏给我乱吃东西，所以她将他们赶走，用手指头帮我一点一点抠出来。

        她恶心坏了，抠一点就要跑出门吐一阵，回来继续抠，我跟她说算了，她很凶，让我不要说话。

        看见了没？久病床前无孝子，连杨柳那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因为伺候我，也渐渐变得刻薄起来。

        到了第五年，我可以坐在轮椅上被推出门晒太阳了，那天姚七将我推到山下，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因旨村。

        因旨城的城门开在一面土墙上，斑驳的两扇门上各钉着三道铁皮，门头上写着“因旨村”三个大字。

        “因旨”两个字又瘦又长，前中都空着位置，明摆着都是半个字。

        右边镶进土墙的长石上刻着：身也疲乏人也懒

        左边的长石上刻着：不与光阴斗长短

        进去阿苏家就在城门口，一条十分宽阔的街道有两排矮房子，看起来跟君恩城差不了多少。

        差别是街中间有一个凉亭，有一面映山白花墙，常常有人坐在这里吹牛，外面的消息也只能从这里知道。

        王二刚娶了个山外媳妇，那媳妇很活泛，牙尖嘴利的。

        她自山下逛了一圈集市回来，头上戴着一朵山茶绢花，很是得意。

        她说：“这是世子妃做出来的新花样，帝京可时兴了。”

        我也是第一次与她说话，问她是哪个世子的世子妃。

        她并不知道我与李凤鸣还有过瓜葛，笑道：“九世子李凤鸣，听说他今年二十三了，才娶第一任妻子，别的世子照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

        阿苏谎称王二找媳妇回家，将她支走，杨柳打岔说椿花芽包包子可香了，问我要吃几个。

        只有姚七说：“真不够意思，成亲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是怕我们白吃白喝吗？”

        阿苏大抵是想揍姚七的，见我神色如常，他方大胆一些，道：“说的你好像有什么贺礼能送给人似的。”

        姚七反驳道：“我至少能给他抬花轿。”

        阿苏咂咂嘴：“我会吹唢呐。”

        两人看向杨柳，杨柳急了，结巴了半天：“那我给他放鞭炮。”

        到我这里没人问了，还试图岔过去。

        我说：“怎么还是世子妃？皇帝还没死呢。”嘴巴瞬间被杨柳捂上。

        她真是傻的可以，就我们这个山沟沟，每天诅咒皇帝一千次，皇帝也不可能听到。更何况如果诅咒可以死人的话，我早就将天下人杀光了。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二师父不知从哪里拿到一本心法叫《幽冥步》，我看了一眼封页就将头转过去了。

        心想我连路都走不了，能学什么步。

        结果我的老师父自己先学会了，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原来这个幽冥步它可以不用脚走路，类似轻功，却飞不高，只能飘一飘，也飘不远。

        他故意扔在我能看见的地方让我学，我嘴上说他就是嫌弃我，不想管我了，但到了晚上他们都睡了，点着灯笼偷偷学。

        我学的比这个书上教的还好，能撑着轮椅从树下飘上去，高处的风景果然更好，特别是阿苏他们找不到我急的团团转，而我就在树上睡觉的时候，好似我又回到在伴君里做老大，终于也轮我逗他们玩了。

        那一整年我都很快乐，直到有天在竹林里路过林得意的墓，发现墓碑后面开了洞。

        这个洞我是知道的，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天，我蹲在竹林玩，猛然发现墓是空的。

        我好奇就沿着走，走着走着就从另一头出去，出去已经是山脚下。

        后来我常常顺着这里走，不过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性很差，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除了我也只有我两个师父知道这个洞。

        我以为是我师父在里面，就丢了轮椅飘进去，飘一截歇一截，结果发现这洞里面竟然还有个洞。

        这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我自己也惊讶，逍遥山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于是我进去了，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一头白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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