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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2 安德的症候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从入口走进十米,安德医生的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本来就没什么亮光的通道顿时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中。安德医生只觉得自己的神经是不是变得衰弱了,仅仅是关门的声音就让心跳炸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并十分清楚平时的自己绝对不是这般风声鹤唳。回想之前的经历,虽然称得上是惊险,但有许多地方的遭遇不足为奇,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自己却被仍旧被那些自己所注意到的事物惊扰——无论是有声音的,还是没有声音的,是有具体轮廓的,还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是无论那些事物会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出来,自己都免不了受到惊吓一般。

        安德医生的内心中隐约浮现一个不详的念头,在自己的研究中,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太过于寻常,但放在在这个病院里,又往往指向一个不太妙的情况。他阻止了自己朝这个方向思考下去,因为他察觉到,从之前开始,只要自己开始思考,就不免朝负面的方向坠去,但是,想要让自己不思考,却要比迫使自己进行思考,花费更多的气力。

        安德医生觉得身体在发热,但似乎没有出汗,只是一种仿佛从体内溢出的燥热,直接蒸干了汗腺。但是,现在的气候正直冬天,通道里也没有什么保暖设备,这种燥热如果不是受到心理情绪的影响,就显得有些古怪……不,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对自己说着,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通道中。

        手电筒的光束就像是被黑暗过滤一样,不断扩散,不断暗淡,前二十米处的轮廓隐约可见,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安德医生也理性认为这只是一条正常的通道而已,可那仿佛臆想一样不受拘束的可怕事物,不断在脑海中变幻着形态,要说有什么具体形象,那当然是没有的,可也正因为没有具体形象,才格外让人觉得恐怖。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是那过分的妄想和感性的恐惧,一时间压制了理智,可是自己还是有理智的,自己完全不相信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安德医生不断对自己这么说着,他觉得自己是在脑海中这么对自己说,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嘀咕声,很像是自己的声音,可却又不觉得是从自己嘴巴里传出来的。他迅速调整手电筒的方向,四下扫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其他声音来处。

        “这是……我的声音?”他不由得主动发出声音,以对照这个听到的声音,然而,自己发出的声音却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正常的音量,明明说着有意义的句子,音节却显得毫无意义,反而像是某种动物在咀嚼。

        安德医生反而被自己的声音勾起了一身的寒毛,他立刻住嘴,可是,那嘀咕的声音,那呼噜噜的声音,那咀嚼的声音,那低沉的声音,却没有因此停息,反而愈加明显得钻入他的大脑中。他甩着头,却怎么都无法将这些声音驱逐出脑海。他刻意加快了脚步,不再去注意两侧墙壁的细节,可是,注意力却不知道为何格外的集中,让他即便不想看清楚那些东西,也不得不看得一清二楚——安德医生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明明是十分正常的水泥裸露的墙壁,但那呈弧线的淡淡的纹路,却格外充满了一种古怪的吸引力。

        这种吸引力就像是在看一幅抽象意义的名画,一个普通人也许无法述说自己从这画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却能肯定自己意会到了什么东西,正是这种感受令人格外在意这种画。这些水泥纹路对安德医生来说,就像是在释放出某种看不见的波段,而自己的意识很不巧地,突然就对上了这个波段,进而仿佛能够从中领悟到某种东西——那绝非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是一颗磁石,将自己平时没有想过要关联起来的认知,将哪些按照自己平时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方法论不会产生任何关联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偶然地串联起来,就连自己也为“这些认知竟然有这样的联系”而大吃一惊,可是要述说到底是怎样的联系,自认为至少要写上一本上千万的著作才行,有这么一种“用语言去描述,只能阐述出这种联系的皮毛”这样的感觉。

        当这平时绝对不会联系在一起的认知,经由这般偶然的体验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安德医生感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之前的经历所带给他的恐怖,和此时经由自己所见所想而串联起来的恐怖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刻,安德医生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可是,以心理学去剖析自己,却能得到一个自己还很理性的结论。自己还能够对常识进行认知,逻辑性也没有任何破坏,自己就像是突然醒悟了一个新的逻辑,从而认知到了世界的一个真相。就像是在地心说盛行的时代,突然有这么一个人,意识到了地球绝非是宇宙的中心——如此恐怖的体验,乃至于让当时的不少学者都发了疯。

        安德医生分析着自己的恐惧感,将这种恐惧进行类比,得到了这么一个结论。然而,即便在他自己看来,这个结论也充满了荒谬可笑的感觉:自己竟然从一条通道的水泥纹路中,找到了一个新的逻辑,洞穿了一个世人尚未认知到的世界真相?

        可是,无论有多么荒谬可笑,他心中仍旧忍不住隐隐跃动,想要相信这就是事实。如果这是事实,那么,自己将会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相比起被无知的世人攻讦,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自己就要死了。

        “啊,我要死了吗?”安德医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重新梳理自己的想法,再次确认了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生机,为什么突然间就确认了自己将要死亡呢?从自己将会死亡出发,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这不是最可笑最不理性的想法吗?自己的逻辑真的还在认真地工作吗?他不由得怀疑这一点。

        一连串的自问,让他没有注意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在这条黑暗的通道中,没有任何古怪的东西袭击过来,可是,那黑暗就像是要吞噬自己的内心。当安德医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那古怪又熟悉的燥热感,也无法阻止内心浮现的冰冷恐惧。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脸颊,大声告诉自己什么都不怕,告诉自己之前想到的都是妄想,是胡扯,是鬼话,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是,他发出的声音在通道中回响,在他的耳中变得愈发古怪。

        安德医生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疯,只是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发疯的病人和高川复制体不是伤害他的敌人,那隐于阴影中的潜伏者也没有对自己发起攻击,反而是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想,人类那引以为豪的大脑,以及自己最自信的坚韧内心,开始折磨起自己来。

        安德医生喘着粗气,脸颊已经被拍得红肿,似乎只有疼痛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以打断自己的想法,他迫切需要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去思考“泥水纹路所揭示的真理”之类的事情。当他再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已经被抓挠得遍体鳞伤,就像是被什么魔怪袭击了一样。指尖传来一阵痛苦,他强忍住,将手电筒的光照准了自己的手,只见到指尖血肉模糊,指甲盖几乎全都被揭掉了。

        安德医生再也按捺不住,发出恐惧又痛苦的叫声。一个可怕的事实撼动着他最为欣赏自己的地方:一个从来不会摧残自己的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自残。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德医生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可是,他无法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他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每一个理由在自己那血淋林的手指面前,都变得脆弱不堪。

        我被感染了?我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个想法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清晰地浮现在安德医生的脑海中。然后他大叫着:一定是错了!一定是误会了!我的神智还很清醒,我的逻辑还很明确,我的知识还在起作用,我还能够如同过去一样工作!

        可是,这个可怕的结论,就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绕着他,啃噬着他,他似乎听到了一个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邪恶又浑浊的笑声。就像是上帝,不,是恶魔,在嘲笑着自己。

        安德医生有些失魂落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他仍旧想要坚强起来,将那最低劣的,最虚伪的,最不可接受的部分,从自己的灵魂中剔除出去。安德医生扶着墙壁,感受水泥传来的冰冷触感,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副模样,就算有这么一种妄想,有这么一种虚幻中传达的恐怖感在侵蚀着自己,但自己也不应该如此轻易就倒下:可是,事实是,他觉得自己的腿脚变得虚软,而身体的燥热感还在上升。

        是感冒了,对,一定是感冒了。因为生病,所以才引发精神上的脆弱。这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关联,本就是自己的强项。安德医生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他果然觉得自己好了一些,自己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自己甚至还用专业知识领导着“人类补完计划”。现在从生理到心理上的虚弱,不过是验证了自己的正确而已,而且,这方面的理论早已经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了。

        正这么想着,安德医生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他整个人倚着水泥墙壁,缓缓滑落在通道中,瘫软一般坐着。只要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就好。他对自己说着,只是,他愈发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在他可以思考的时间里,一个念头不顾他的拒绝,越来越清晰:就算是末日症候群,是“病毒”在作祟,也不会很快就丢掉性命。病情的发作是渐进的,需要时间,只要在这个时间内制造出血清就行了。

        可是,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怖感在提醒着他:真的可以这么顺利就制造出血清吗?

        安德医生紧紧保住脑袋,忍不住低吼起来,这个时候,疼痛和虚弱,都无法阻止他脑海中浮现的声音了。他就是要想,就是忍不住去想,就是无法绕开那自认为最悲惨的结局,就好似一个特地为他量身打造的悲惨下场,那个最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下场,就在前方等待着。有这么一个无可名状的东西,其本身就是一无所有,在那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审视自己,注写下命运,而自己的挣扎,与它的存在相比,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安德医生直到这个时候,仍旧确定,自己绝对不是命运主义者,也不是信神者,更从不曾从高处去鄙视人类的渺小,自己从来都没有被自己的弱小打倒过,自己有无数的理论去证明,这个无可名状的一无所有的东西,是悖论,是不存在,是真正的没有意义。可越是如此,就越是痛苦,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有何种力量,在折磨着自己。

        他可以否定一切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东西,可唯独痛苦本身,这种发自内心的,让人恐惧的情感,是无法否定的。

        然后,他突然就明白了:“人”作为一个单纯的个体而言,是不存在的。构成“人”的,是无数独立而细微的东西彼此之间正在进行的联合协作。所谓“人”并不是一种物质生命,而是这种多样性协作所产生的表象,本质上是运动和运动之间的连锁反应。从生理上,“人”就是由怪异的结构所组成的表面轮廓,是宛如齿轮般紧密咬合的机械传动和化学反应。因此,人的认知也绝对不是一种独立而自我的东西,而是一个庞大的整体存在以某种方式划分出来的区块,这个区块并不单纯属于区块本身,而从本质上属于那个庞大的整体。人的认知之局限,正是因为它只是“区块”,无论变得多么庞大,都仍旧只是庞大的“区块”和狭小的“区块”的区别而已。(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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