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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1 在月球


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当他人面对同样的东西却能理解时,我一直处于困惑之中,就仿佛钻了牛角尖一样,放眼望去,举目都并非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无论是在我作为旁观者,还是作为当事人的情况下,这些源于事件本身以及事件背后根源的不解,都没有半点改变。即便如此,对我而言,仍旧有比得到解答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打断了阮黎医生对眼前情况的解说。什么“精神统合装置”,什么“特殊的情况导致我可以用不同于其他病人的角度去观测到这个精神统合装置”等等,都不如“在这个中继器世界里的阮黎医生,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这个问题更优先。

        阮黎医生到底是死亡了还是活着,也同样并不十分重要,我仍旧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那么,重要的只是她自己对自身处境的认知——并非是客观的,我希望知道的,是主观的东西。

        “妈妈,你愉悦吗?”我问。

        似乎正打算为我解说当前情况的阮黎医生听到这样的问话,声音便中断了。中断了多长时间?没有详细的计数,但不是很短暂的感觉,我觉得她在整理心情,她在认真地思考我的问题,或许也在思考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吧。总而言之,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既不严肃也不紧迫,给我一种很久不见的舒缓和暖意,只是听到声音,我就觉得,她此时一定是在微笑的吧,发自内心的,平静恬淡的笑容。

        “不应该说是愉悦呢,阿川。”她说:“世界都毁灭了,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而且,我也已经死了。”

        我只是沉默。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但是,我的想法是可行的,我的行动应证了我的理论,我在最后。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自己,也许我没有拯救世界,但就仅仅作为一个个体的我,并没有什么遗憾。其他人或许输了,死了。那都是很悲惨的事情,然而,我并没有背叛他们,而是幸运地赢到了最后,所以,要说愧疚,我是一点都没有的,这样的感觉,也谈不上是惆怅,因为。眼下的结果,并没有出乎意料,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是愉悦的吧。不是作弊,也没有带着刻意作恶的心情,不是主动地用他人的牺牲换取自己的胜利,仅仅是见机行事,用自己的知识和认知,打败了邪恶的对手——这样的结果,怎么可能不是愉悦的呢?”

        “那就足够了。”我的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放了下来,“我一直生怕你会后悔,你会在某一瞬间,觉得以前做某些事情时。不那么做就好了,也害怕你会怨恨,抱怨为什么自己会遇到那么糟糕的事情。因为觉得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充满了不甘心……”

        “啊,平常人是会有这种想法的。”阮黎医生说:“后悔,遗憾。愧疚,抱怨,不甘心,觉得生不逢时,被许多人事亏欠,这本来就是很普通的想法嘛。说到底,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不理解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星球上,于是大家都死了,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挽回在末日中所出现的种种灾难和痛苦,想要弥补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也已经没有机会——虽然在当时会觉得那么做是正确的,是应该的,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果然还是觉得,如果可以不那么做的话就好了。”

        “可是,妈妈你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说。

        “嗯,因为,我竭尽全力去做了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连自己的死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阮黎医生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超人,虽然觉得自己一定会胜利,但是,在胜利之前,理论上的成功几率也很渺茫,毋宁说,如今自己所做到的事情,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所以——啊,不,也许还有点担心。”

        “担心?”我有点疑惑。

        “嗯,担心阿川你……不,阿川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观测这个世界的方法,也许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你的确用自己的方式活了那么久,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过去也有想过,你的与众不同,会受到许多人的排斥,不过,如今这个世界,也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不同就非议你了,所以,这样的担心也就没有意义。”阮黎医生顿了顿,说:“我大概只是,无法和你在一起了,所以,有点寂寞吧。”

        “妈妈……”我不由得流下泪来,心中那淡淡的情绪在波动着,虽然只是淡淡的,但却怎么也无法抹去,也无法休止。我没有擦去眼泪,只是仍由泪水静静地流淌。

        “你就只是想知道这些吗?阿川,我可是听到了你内心的呼唤,才在最后的最后,匆匆忙忙地,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说上最后几句话。我觉得,你是不是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想要知道,以后该怎么做?是不是想要听一些长者的忠言?”阮黎医生平静温和地说着。

        “是的。只是这些,只是知道你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的,就足够了,妈妈……”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述说,但是我所说出来的也绝对是我最想说的——只要她并非是带着那憎恨,不甘和愧疚的心情就足够了——这绝对是真话。我想确认她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并不是想知道在她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而只是想要知道在她的内心中,是如何看待自己所身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所面对的结果。

        “说实话,我很笨的,妈妈。”我流着泪,却在最后觉得自己可以微笑了,于是,我应该是在微笑吧,“你说的那些理论性的东西,我一点都听不懂。你的意思是,我是特殊的,所以我可以用他人做不到的方式。去观测、接触和结束这一切,但其实,无论我是不是真的特殊,我想要做的事情也从来都没有改变。唯一的区别只是我是否可以做到而已。我并非是按照你所讲述的那些理论行动,而只是按照自己的感受和直觉去行动罢了。”

        “所以?”阮黎医生反问到。

        “所以,不用担心,妈妈。”我终于可以抬起手来,擦去泪水。“我虽然很笨,总是面临许多困惑,一大堆困扰着我的问题,总是让我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在无用功的思考中度过吧,将来也还会有许多矛盾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吧,或许会在无法理解的情况中就这么突然地死掉。但是,没有关系的,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已经可以接受它了。”

        是的,我观测世界的角度,和许多人都不一样,我所看到的东西,对这些东西的认知,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但是,我们的确在看着同样的东西,所要面对的是同一种状况。正如在我和阮黎医生的眼中,眼前的东西是“精神统合装置”还是别的什么。右江又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此时究竟又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大概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吧。但是,我们两人在同一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再会,一起见证的情况,当然不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完全毫不相干的情况。

        末日就是末日,死亡就是死亡,真正不存在的也不会存在。既然已经存在,那么,就必然不可能是不存在的。这个观测到的现象存在或不存在不一样,于本质上即是“存在”也是“不存在”的东西,才是最没道理的。必然存在的东西,被观测为“存在”和“不存在”,并不会改变这个东西定然存在的事实。

        我接受这样的想法,对自己生命中,所存在过的那些人和事,以及已经消失的那些人和事,再没有半点怀疑——也许在我的观测中,他们一下子存在,一下子消失,一下子活着,一下子死去,一下子是这样的面孔,一下子又是另一张面孔。但是,他们的本质是存在的,他们的存在,和我的存在发生了交织,哪怕这种交织里充满了无法理解和不可思议,但是,交织出来的故事本身,对身处其中的自己而言,是如此的丰满而充实。

        无论在其他人的眼中,我所观测到的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无论在理论上,我所观测到的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仅仅对于我而言,我所观测到的这一切就是构成我的生命部分,是贯穿于我的生活中的意义部分,是不可割舍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觉得,这其实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真实——真实一直就在身边,交织于自己的身上,是不需要寻找的东西,只是在某些时候,连自己都忘记了,亦或者自己无法接受。但是,当自己接受它,承担它,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生活,那么,无论理论上有多少问题,都不再是最重要的问题。

        “是吗?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阿川……”阮黎医生说:“我都是一个死人了,也没办法说太多呢。”

        “你高兴就好。”她这么对我说。

        你高兴就好——在她的口中,并不是嘲讽,匆忙了包容和理解,对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贬义的话。

        “妈妈,现在的你,只是一场梦,一个幻觉吗?”我问。

        “也许是,不,对你来说,大概就是吧。”阮黎医生说:“但是,正如你想的,到底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在做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的声音,在最后的最后,如同消逝于远方。

        ——重要的只是,你我都想要再见到彼此。

        ——再见了,阿川。

        我从恍惚中醒来,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不,那大概就是一场梦吧,一场在梦中的告别,原本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对眼下的境况作出解答,但是,比起解答疑惑,我选择的,是我认为更重要的事情。于是,完成了这件事情的我,觉得心情舒畅。这可真是场难得的美梦啊。

        带着这淡淡的愉悦的心情,我按照感觉的指示,用力将手插进了这个可能是精神统合装置的,巨大又怪异的东西中——以眼前所见而言,更像是用手插入了树干——明明看起来是很坚硬的东西,然而,刺穿的过程,就犹如把手伸进了果冻里。我的左眼剧烈抽搐起来,像流泪一样流出血来。用这被血覆盖的视野,关注着身边的变化,这个视野突然间就颠倒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插入,到底引发了怎样的内在变化,只是觉得,一定不会是什么糟糕的变化。阮黎医生在梦中意指的胜利,也就是我此时在做的事情,最终产生的连锁反应。她开了个头,制造了一个开关,其他人的挣扎,只是将这个开关装上,而我就是那个拉下开关的人,“江”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我开玩笑般想着,该不会是串联一切的“电路”吧。

        但是,我也十分清楚,自己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左眼传来剧烈的痛楚,上下颠倒的感觉是如此的清晰,但是,我也没有从地面“掉入”空中。那漆黑而深邃的苍穹,就好似在倒转的时候,拉开了看不见的帷幕,将之前被遮掩的星辰全都暴露出来。当那个蓝色的行星从地平线的尽头浮现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月球”,而这株巨大的,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在无形怪物和巨大白色克劳迪娅的争斗结束后出现的怪异之物,就扎根于月球中。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如梦似幻的银河铁道列车——倘若乘客是真的存在,在那些乘客们的眼中,他们是不是刚刚经过了月球,正向着太阳系的边缘,向着银河系的深处驶去呢?我又恍然一笑,觉得自己的想法该是如何的天真而童话呀。(未完待续。)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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