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争奈春残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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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争奈春残又寂寥
朝阳爬上云巅之时,郗道茂正亦步亦趋跟在王献之身后下山。
刚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思绪有些混乱。
一个不留神,郗道茂就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向下面栽去。
“啊!”她本能地呼救,正巧惊动了前面两步之遥的人。
王献之一回头,就看到郗道茂双目惊恐地向着他的方向而来,他没有一瞬的迟疑,伸出手将郗道茂的腰身揽住,手臂发力,拉着郗道茂到了自己的胸前。
而他自己则因着惯性重重地砸在了一旁的山石之上。
王献之眉头微皱了一下,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没事吧?”
郗道茂呼出一口气,还有些心有余悸。
王献之这才恢复了以往的漫不经心,手臂紧紧环着她,眼神盯着郗道茂的眉眼,玩笑道:“表姐怎的下个山都会踩空?难不成是看我在前面,故意为之的喽?”
郗道茂恼怒,立刻推开王献之的身子,自己站去了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整理了下自己的着装。
“你倒打趣起你表姐来了?”郗道茂努力想摆出表姐的威信来。
可自从刚刚被他遇上自己最囧的一幕,郗道茂所有的形象,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崩塌。
“不过就大了两个月,容娘还要同我争个辈分不成?”王献之此时故意换了称呼,果真换来了郗道茂恼怒的神情。
“两个月又如何!我自然还是长你些时候的。”她自己不知晓,此时争辩的表情落在王献之眼中,又是怎样的风景。
王献之笑了,他笑起来时,三月的春风都不似他温柔。
郗道茂有些出神,看着面前那张脸,好像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
“叫表姐太生疏了,还是容娘更好听些。”王献之没等郗道茂回过神来,就先迈开步子下了两节台阶。
“说得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郗道茂嘟哝着,无奈地跟上了他。
终于看到后湖的踪迹,郗道茂知晓她这是下了后山。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山上还是竹林掩映,苍翠无边,只不过恬静的山林里,不知藏匿了多少杀机。
“要不要同谢家说一下这件事?”郗道茂指的是那个面具男。
王献之对她点点头:“这件事我自会同幼度(谢玄的字)说,你只当不知晓。”
这就是不想将自己牵连进去了。郗道茂看着身前这个白衣男子,容颜自当是会稽之冠。同时他又真实得紧,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都让人不自觉进入他的情绪之中。
郗道茂对他点点头,还未走两步,就听到了庾昭的声音从南边传来。
她回头,见那身红衣的庾昭,手上持着一柄长剑,远远地唤着自己。而她的身后,立着一位玄色袍子的少年,仍是手执长剑,温顺地跟在她身后。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王献之提到的谢玄谢幼度。
此时倒也不必特意去寻,王献之对着谢玄点点头,二人就在郗道茂和庾昭未察觉的情况下,离开了此处。
庾昭没在意他们的去向,挽上郗道茂的手臂,撒娇道:“这里也没寻到粲儿,你那边呢?”
郗道茂回忆起刚刚自己听到的那段对话,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郗恢和谢道粲的事情。从刚刚的对话来听,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几乎已经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可是二人明明都知晓自己即将要订亲的人是谁,为什么四目相对,却要互相诉苦?
郗道茂沉浸在郗恢的事情中,她没有顾上问庾昭为什么和谢玄在一处,而庾昭也意外的没有问她王献之的事情。
二人各怀心思,回了各自的院落。
郗道茂回到知春楼,才听南嘉禀报说,谢道粲回来了,还来过知春楼寻自己。听说自己和庾昭出去了,便没有再问。
她是在和郗恢见完面才回来的,来找自己,是不是因为猜到刚刚偷听的人就是自己了呢?郗道茂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蹙眉,嘴角也向下弯去。
事情变得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了!郗道茂有些迷茫。
包括今日遇险,和王献之相遇。这个落梅山庄,一定藏着什么玄机。
郗道茂拖着下颌,眼神望向中庭那株桃花树。上面青涩的果子挂在枝头,枝繁叶茂,正是春夏之交的盛景。
未等她思索出什么,谢道韫身边的采颦就从正门处走入了知春楼。
郗道茂赶忙收住思绪,笑盈盈地迎上她。
“郗女郎安好。女郎说各家女郎来了山庄一日,未能好好游览玩乐一番,实属不该。所以午间特在后院洗墨台设了鳆鱼宴,请各家女郎一同聚一聚。”
郗道茂点点头,命南嘉包了几包林记的果子赠与采颦。
“采颦姐姐辛苦了,这些果子都是女郎特意带来的,姐姐也尝个鲜。”南嘉脸上挂着十分完美的笑容,此时拉着采颦说话,一点不似只见过几面。
“郗家女郎客气了。只不过是传个话,谈不上辛苦的。”采颦说着,还是收下了那几包果子。
本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这样的赏赐却比那些银裸子讨喜得多。采颦此时笑意盈盈地望着郗道茂,更是觉得郗家女郎和那些士族贵女不同。
想她刚刚到弄玉筑时,桓卿塞给自己一把金豆子。可桓卿看向自己时,总带着些桀骜,好像整个会稽城都是她们桓家的一般,那眼神看着就让人觉得反感。
她们桓家虽然出过桓温那样赫赫威名的将军,可毕竟不似王谢这般的百年望族,一个暴发户出身,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
这话采颦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再来到郗道茂这里时,觉得自己受到了十足的尊重,很是感激,拉着南嘉姐姐妹妹称了一阵,才告辞离去。
南嘉亲送了她出门,回来时,对郗道茂道:“采颦原是韫女郎的二等丫鬟,可因为做事伶俐,前两月特被升为了一等丫鬟,和采阑姐姐住到了一个屋子。”
郗道茂赞赏的看了她一眼,将桌上的枣泥糕递了一块给她。
南嘉笑着接下,而郗道茂一抬眼就看到燕燕期待的眼神。
她无奈地扶额,只好招招手将她和蓁蓁都叫进来,挨个赏了一块。
蓁蓁不知事情的原委,此时和燕燕并排吃着枣泥糕,笑得眼睛弯弯。
燕燕吃完这块枣泥糕后,忽然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对郗道茂道:“女郎,还是你做的石榴晶饼更好吃些。”
郗道茂看着她认真的脸庞,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动还是该笑。她摸着下巴想了想,对燕燕道:“那是石榴晶饼好吃,还是枇杷仙露好吃?”
燕燕迅速回答:“石榴晶饼。”
“那石榴晶饼和花想容呢?”
“花想容。”
“花想容和运司糕?”
“那就是运司糕了。”
“运司糕和酒桃?”
“还是运司糕。奴婢不会喝酒,上次那酒桃让奴婢昏睡了四个时辰呢!”
知春楼的欢笑声不休,直到午间方止。
郗道茂看着南嘉为自己换上那件织金线的凌霄花妆花对襟,配着杏子黄的折枝曳地长裙,头发绾成娇憨的百合髻,正中簪一只百合琉璃冠子。两边的髻子上垂着短短的珍珠流苏,额前的碎发被工整的梳到两边。
她描了一对悠长的双燕眉,口点樱桃色,两颊上了些飞红,再从镜子里端详时,仿佛画上的女子盈盈走入了尘世间。
“女郎生的可真美。”燕燕吃够了枣泥糕,现下站在郗道茂身后夸赞道。
蓁蓁在旁边认同地点了点头。
郗道茂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披上披帛,对着众人道:“好了,该去席上了。”
南嘉扶着郗道茂,后面的燕燕和蓁蓁也赶忙跟上。
谢道韫不愧是咏絮才女。待郗道茂走到洗墨台时,更加认同了这个观点。
洗墨台的构造,与兰亭有些相似。周围翠竹环绕,中间的亭台挂着薄丝的竹帷幔。曲水流觞穿过,亭台里,同样用竹子由高而低引流建造了另一方流觞。此时站在亭台外,水流穿过竹竿的潺潺声让人觉得有无限清凉。而流觞之中,影青莲花温酒盏上,盛着一壶梨花月。
谢道粲到的最早,陪着谢道韫布置着宴席。见郗道茂过来,她也不客气,招招手对她道:“容娘,正好想寻你帮忙呢!”
郗道茂见她神色不似有异,猜想她并没有发现早晨那个偷听者就是自己。当下也换上了笑容,款款向谢道粲的方向走去。
庾昭来得晚些,跟在她身后的是荀家的荀灵淑。桓卿和殷楚芸并肩而行,温家两位女郎来得最迟,见众人皆到,有些窘迫。
谢道韫笑着唤了一句:“开席。”便见侍从们将备好的菜肴盛在影青瓷碟之中,顺着流觞的方向,一道道上至各家女郎的桌上。
今日的主菜是鳆鱼,或炙或烹,谢家的厨房为了这场宴会想来也是费了很大的心里,郗道茂看过去,盘碟之中的菜肴色彩鲜艳,鱼肉的鲜香完好的保留在了里面。就连庾昭这个不怎么喜食鱼的人,今日看到这道鱼脍都多下了两筷。
宾主尽欢,谢道韫也跟着多饮了几杯酒。看着下面各家的女郎们,她忽然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过去,那时候一切尘埃未定,她仍是谢家那个最出众的女儿。
谢道韫的嘴角抿了抿,将苦笑藏起来。她率先举起杯盏,起身对着众人道:“永和九年,兰亭盛宴。虽说我们女儿家的不及男子能够那般自在的抛头露面。可今日恰逢曲水流觞,自也不能辜负了这景致不是?”
“韫姐姐说的正是,这空饮无趣,不如行个酒令,大家也仿一仿兰亭盛事。”开口的是荀灵淑,早听她在会稽士女中享有才名,此时敢同谢道韫切磋一番的,也只有她了。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庾昭和桓卿都面露难色,温家两位女郎对视一眼,眼神中有些胆怯。
谢道韫笑了笑,看着荀灵淑如今的神情,不知怎的,她有些熟悉。
“荀家妹妹既开口了,那便由我出韵。各家妹妹们也不拘接的如何,只要押对了韵,就算过关。”
“这未押上韵的,自要罚酒一杯。”
庾昭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她此时已经顾不上看桓卿是否也一样发愁了。
郗道茂看着庾昭绝望的神情,想着还是应该怎么救救她的好。
“韫姐姐既说要行酒令,我这里倒有个好提议。”郗道茂说着,率先起身,对着谢道韫的方向道。
“郗家妹妹请讲。”
郗道茂起身,从一旁的松树上折了一枝,拿在手上,对着众人道:“寻常的酒令,无非是劝酒用。咱们女儿家的酒量也次之,不若由我抚琴,庾家姐姐击缶,众人随着音调传花,曲调停在谁处,谁作诗一首,可好?”
桓卿寻出味儿了,这不就是想把自己和庾昭摘出去免得丢人嘛!她瞬间就反对道:“若你故意在谁那里停下来,岂不是有失公允?还是换个规则吧!”
郗道茂心里腹诽:真是哪里都有她!
说着她便将自己的帕子拿出来,由南嘉系在眼睛上,同时庾昭的丫头珮儿有样学样,也给主子系上了帕子。
“我蒙着帕子抚琴,这便公允了吧!”
“她竟能盲奏?”座下的女郎们都有些惊讶。
但谢道韫此时一语定论,同意了二人的想法:
“那便按郗家妹妹的主意来,采阑,将我的绿绮取来。”
不一会儿,绿绮与庾昭的缶就都摆在了二人面前。采阑立在亭中,敲了一声锣,表示开始。
那枝松枝从谢道韫手上传出,沿着谢道粲的方向而去,途径桓卿与殷楚芸。温家两位女郎在席上有些焦急,生怕声音到了自己这里停下。
郗道茂则心无旁骛抚琴,一曲《平沙落雁》将众人的心绪都带动了起来。
琴音仓皇,戛然而止时,谢道韫刚接住那枝松枝。
郗道茂摘下目上的帕子,看到松枝的去向,轻笑一下,道:“这松枝倒是讨巧。”
谢道韫也不怯,拿着松枝而立,走下亭台,看着刚刚被郗道茂攀折的那棵松树,道:“我也跟着讨个巧,就用这松来赋诗一首吧!”
众人皆赞好意象。
荀灵淑格外期待,眼睛亮亮地看着谢道韫思索的背影。
郗道茂和庾昭依旧坐在乐器前,对视一眼,她看到了庾昭眼里的感激。
郗道茂则冲她眨眨眼。
这边欢笑着,谢道韫的诗已然作成,她信步于洗墨台之上,沉思一阵,便吟诵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庾昭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桓卿的脸色有些僵硬。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一诗既出,众人噤声。郗道茂看着谢道韫远望的背影,忽然有些落寞。
她该是有多无奈,才能吟出这样的诗篇。
她所想要的时运,又是什么?
郗道茂看着谢道韫的背影出神,她不知晓一道院墙之隔的地方,也有人因此而唏嘘。
谢玄自斟自酌了一壶酒,看着对面的王献之,道:“怎么不饮?”
王献之斜倚着桌案,看着他挑了挑眉:“在看你何时能回神。”
谢玄端起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叹道:“长姐命运多舛,生于谢家,却又偏生是女儿身,有志不得舒,可叹,可悲啊!”
王献之跟着将酒饮下:“我倒觉得,刚刚那抚琴之人,不失为吾知音。”
“哦?”谢玄审视地看向他,“你别不是看上哪家女郎了?若是庾家,那我可不依。”
王献之斜了他一眼:“你这天天将庾家那个小丫头挂在嘴边,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去跟你争?”
“知道就好!”谢玄拍了拍王献之的肩,敛色道,“不过说真的,你这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可曾有个心上人?”
王献之理了理自己的道袍,不去看谢玄:“你呀,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二人对坐着,这边的击鼓传花再次启程。
有了谢道韫的珠玉在前,在座的女郎都有些紧张。下一位的诗若是越不过谢道韫去,那在会稽贵女圈,可就抬不起头了。但想要越过谢道韫去,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郗道茂以一首《夕阳箫鼓》起调,庾昭跟着她的节拍击着缶。一声一声,座下的女郎们也跟着揪心。
声音还是戛然而止,郗道茂摘下帕子时,看到了桓卿杀人般的眼眸。
再看她手中,那一枝松烫手一般,被她甩在了案上。
桓卿环顾了一圈四周,脑海中没有一首能够吟诵出来的诗篇。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可依旧绷着脸,端起流觞中的酒壶,倒了一盏酒。
“我自罚一杯。”说着,她一饮而尽,众人一脸劫后余生地望着她,不知该感谢还是该嘲笑?
酒杯尽了,桓卿啪的一声将杯子放在了桌案上。正准备坐下,便听见洗墨台外似乎有些喧闹,往门口处望去,只见谢家的护院首领秦守约拎着一众护院向着此处跑来。
谢道韫的神情立刻肃穆了起来,她起身迎上秦守约,问道:“发生了何事?”
秦守约抱拳行了个礼,道:“女郎,会稽城,闹流民乱了。”
众女郎听罢都是一惊,此刻在座没有一人稳坐原地,齐齐起身来,望向谢道韫的方向。
她们没有经历过咸和二年苏峻带领的那一场流民□□,可她们也是在这样的童年故事中一路走过来的。她们知晓那一场叛乱对整个国家来说是怎样的浩劫。众人不免敛色大惊,庾昭则赶忙上前来握住了郗道茂和谢道粲的手。
三人对视一眼,一股暖流从心中掠过。
可她们现在身在城郊,这一场流民乱的到来,意味着每一位女郎都要留在落梅山庄避难。
家族都在城中,要她们撇下家人又如何能够放心?
郗道茂不由得想起了蔡氏,父亲郗昙,还有那个平日里总捉弄自己的兄长郗恢。
他们,这些自己最亲的人,此刻都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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