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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低矮的椅子


  
皮优口中的田中三十上下,步履坚定,神色英武,他走进武馆,众武士急忙鞠躬施礼,田中优雅的一一还礼。
皮优跑到田中面前,“田中先生,你武馆的这些人把我的徒弟打了,我来讨还公道,他们不但不道歉,还动起手来。你这个馆长平时怎么管教的?”
田中哈哈一笑,“我听说佐佐木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师,原来是你呀。”
皮优摇了摇头,“不是,他想拜虫子为师,可虫子不愿意收他,我觉得他可怜就做了他师娘,结果……”,讲到这里皮优突然来了气,指着我骂道:“虫子,你为什么不收佐佐木,他比你都强,看到我被人欺负,还知道保护我,你就想着跑,跟阿猫阿狗一样,不讲义气。”
被皮优一顿抢白,我有苦说不出。
田中笑道:“佐佐木能拜你为师娘,那是他的福气。有你这位师娘教导,佐佐木一定会有出息的。”田中略带揶揄,似乎也在拿皮优开玩笑。
皮优满不在乎,转怒为喜,她对佐佐木说:“佐佐木,听到了吗?虫子不教你,以后我教你。”然后似乎在思考该教佐佐木什么,我想,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能教佐佐木什么本事吧。
田中不再理会皮优,抬头看向我,“阁下便是佐佐木新拜的师父沈虫先生吧,先生神弹例无虚发,今日一见,幸会幸会。”
我回答说:“客气,皮优今天来胡闹,所以我就跟来了。”
没等田中回答,皮优不乐意了,“皮优,我哪里胡闹了,我是来评理,又没想过动手。再说,我即使胡闹,也没有智子胡闹。”
正说着,一个蓝衫少女踩着木屐,迎到院子里,身形婀娜,如同风摆杨柳般,来到田中面前,矮身施礼,“哥哥好,皮优好!”
我回头一看,那个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下房去,此时此刻,哪里有刚才的刁蛮,语气温柔,面色恬静,简直淑女的不能再淑女了。
瞬间,我的世界观要颠覆了,这个智子难道是妖精吗?古怪精灵,令人防不胜防。
田中看着智子,透出兄长般的爱怜,“智子,我原是怕你孤单寂寞,计划明天带你去找皮优的,现在她不请自来,你有玩伴了。”
随即对我说:“沈先生,可否到下面一叙。”
我只好沿着院墙跳了下来,“田中先生,见笑了。”
田中和我握手,“沈先生的弹弓神乎奇技,我是发自内心佩服的。”
井边突然一旁插话,“哼,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学武之人练习的是体能与意志,都如阁下这般投机取巧,世人还练什么武。”
田中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满意井边,但随即看向我,“不知沈先生有什么高见?”
皮优啍了一声,“武术跟打仗有什么区别,赢了就可以呀。”
我摸了摸鼻子,说道:“皮优虽然不懂武术,但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技击之术据说源自狩猎,古人面对豺狼虎豹,会先选择徒手以性命相搏还是用弓箭远程射杀,答案显而易见。使用弓箭要安全许多,现代战争也是如此,谁拥有射程更远更精准的火器,胜算无疑会更大。”
我接着说:“这样说,也并不是否认拳脚上的功夫,我曾在荒原上遇到一只土狼,当时匕首被丢在一旁,我只能徒手与其对抗,到这时双方拼的便是体力,是意志了。倘若你们武馆的人们戴着钢盔,穿着铠甲冲到我面前,我的弹弓再精准,怕也要和各位拳脚相加打在一起了,谁胜谁负也未可知了。恐怕到时候我比阿猫跑得更快一些了。”
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
井边明显不满意我和稀泥的说法,他继续说道:“听闻佐佐木拜沈先生为师,想必沈先生的拳脚功夫和弹弓一样,也很了得。此刻可否让大家开开眼界。”
我摇了摇头,“我的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不值得献丑。”
井边傲慢地说:“我想也是,佐佐木以前功夫还是很好的,怎么拜阁下为师反而退步了呢。”
皮优听后大为不满,“那个井边的耗子,你不要咄咄逼人,虫子的功夫你怕是见都没见过。虫子,就跟他较量较量,要不然,他以后还会欺负佐佐木的。”
她怕我拒绝,又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地说:“打赢了他,我就把照片给你。”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暗骂,“妖孽呀,早晚我得被你折腾死。”
但还是依皮优的话,对井边说:“既然井边先生想要切磋,恭敬不如从命了。”
佐佐木听罢极是兴奋,让大家重新让出一个圈子。
井边双臂抱胸站在那里,只是随意的拱了拱手,“沈先生,请吧。”
皮优兴奋起来,拍手叫好,“虫子,还是老鹰捉小鸡吗?”
我心下盘算,这井边刚刚击败佐佐木明显是日本的唐手技法,这唐手历经日本武师不断钻研,融合了中国武术、柔道、剑道等技击方法,有踢、打、摔、拿、投、锁、绞、劈、砍以及各种腾空和跌扑翻滚等技击动作和方法,强调一击必杀。
方才这井边欺负佐佐木,一击必中之后,竟然仍不放过,对佐佐木拳打脚踢,极尽侮辱,全然不顾武林道义,中国人比武切磋讲求“止戈”,而日本唐手也提倡“止寸”精神,归结到最后便是点到即止。
今天必须要给井边一些教训,告诉他天外天有,人外有人。
想到此处,我笑着对井边说:“我曾以趟泥步和佐佐木对战,今天也要靠这趟泥步和井边先生过过招了。只要井边先生能抓到我,便算我输。”
井边冷啍了一声:“不自量力。”欺身便向我抓来。
我再次运转趟泥步,斜行闪开,回手便在井边脑后打了一巴掌,皮优和智子见罢哈哈大笑,众武士也忍俊不禁。
我是在刻意激怒井边,井边果然大怒,转身再次向我扑来,但趟泥步岂是这个跳梁小丑所能悟透的,我再次转换身形,恰恰又到了井边脑后,又一巴掌呼了过去。
最初对抗佐佐木,只是一场游戏,所以并没有给攻击他,此番较量我却存了给井边一些教训的心思,因此每次转换身形,便瞅准机会给他来上一巴掌,虽然打的并不重,但仍是让井边在众武士面前丢尽了颜面。
井边已经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张牙舞爪,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井边跳到一边,喝道:“阁下不过是靠巧妙的步法闪展腾挪,我佩服你的步法,但到现在为止根本就没有你来我往的拳脚对抗,我还是不服。倘若你来抓我,量你也抓不住。”
我笑道:“那也未必。”
“那就试试。”说罢,井边摆好了架势,等着我去抓他,哪知,我根本就没有动,顺手掏出弹弓,叫道:“井边先生,你跑一个试试。”
井边脸色大变,他见识过我的弹弓,一击必中,想要躲过快如流星的弹珠谈何容易。
井边怒道:“雕虫小技,今天我便拼着挨几粒弹珠也要将你打倒。”
按照井边的想法,自己吃几粒弹珠便能欺身到我的面前,到时候近身肉搏,便有胜算的可能。想到此处,他快步奔了过来。
我原想吓退井边,却不曾想这家伙拼着挨几颗弹珠也要攻击,只好由他去了。一粒弹珠激射而出,射中他的脑袋,竟然发出“当”地一声响。
在场所有的人等心头都是一颤,实是忍受不了那份痛楚。井边忍着剧痛,狂性大发,不闪不避,向我攻过来。
我斜身侧闪,顺手又是一粒弹珠射过去。
井边左右扑击,想要贴近我近身格斗,我运转趟泥步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同时将弹珠一粒粒射出,敲打这颗死板的脑袋。
如此,又变成了井边四处抓我的情形。
井边大叫:“阁下是中国人吧,逃跑的功夫实在了得,比当年北洋海军跑的更快,这倒也难怪,你们的皇帝和太后也是逃跑的行家,佩服佩服。”
这井边突然提起甲午一战,当时数艘舰船临阵脱逃,给海军丢尽了颜面,及到八国联军进京师,那皇帝和太后更是逃到了古都长安,父亲每每提及此事,无比痛心,时时告诫此乃中国之奇耻大辱。
今天井边突然说出这话,我心下一片冰凉,原来中国人在井边这些老外心中如此不堪,哪怕是同样黄皮肤、黑眼睛的日本人,同样看不起中国人。
当年父亲和安妮带着我逃亡日本的时候,船过关门海峡。
关门海峡很窄,窄到在地图上都没办法标识出来,许多人看到日本地图都以为本州岛和九州岛是连在一起的。放大了地图,才发现两岛之间有一条非常狭窄的海峡。有多狭窄呢?最窄的地方也就700米。
这么一个重要的海峡,取名“关门”很简单,北岸有下关市,取其“关”字,南岸有门司港,有个“门”,合在一起就叫关门。
下关一带有一座城市,名叫马关。父亲听到这个名字,坚持弃舟登岸,四处打听一处所在——当年李章桐大人与日本签约地,最后在一座三层的黄色小楼面前停留下来,这座小楼名叫春帆楼,面对关门海峡,登楼远眺,可见万商云集,帆影点点。
我们到时,春帆楼里还是当年签约时的情景,那并不是很大的屋子,一张圆桌,数把椅子已经把房子的空间填满。
店主人热情的介绍着当年情形,一一指点着每一张椅子,幽默地说:“当年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大人物的屁股,你看那个座位是日本首相伊滕博文的,对面那个是大清帝国李大人的……”。
父亲脸色如水,他拧着眉毛,泪水盈满了眼睛,他一眨也不眨,努力不让那泪水流下一滴,他的手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握得很紧,我都感到有些疼痛。
年幼的我只是感受到父亲有些伤心,挣脱了他的手,爬到最矮的一张椅子上对父亲说,“爸爸,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大人物,坐这样的椅子,高矮正合适。”
不料,父亲突然大怒,劈手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拉下来,“混帐东西,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人,永远不要坐这把被锯掉腿的椅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锯掉腿的椅子正是当年李大人签订合约的椅子。
一国首辅在对他国谈判时,都要坐在低人一等的椅子上,没有了尊严,何况那些普普通通的中国百姓呢。
此时我面对井边的羞辱,而在我的祖国不知有多少人面临着同样的羞辱。
心念电闪,我似乎明白了伍德先生说起的游学美国的姓詹的中国少年为什么小小年纪便远渡重洋。
明白了邓将军在黄海的波涛之中,眼见胜利无望,将舰船撞向日本旗舰,舍身赴难。
明白了谭军机豪迈的走向刑场,高呼“死所其所,快哉快哉”,最后引刀成一快。
明白了大侠王正谊面对联军的枪炮,空有一身本领,也只落得尸首分离。
也明白了父亲当朝怒斥李章桐是当世秦桧被打入天牢,虽然逃亡海外,却依旧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归祖国。
即便是那个李大人也发下“终身不履日地”的誓言,在后来从美国访问归国,途经日本换乘邮轮的时候,拒绝登上码头,众人只好在两艘船之间搭上一块木板,李大人,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穿着带着血污和破洞的黄马褂,在木板上颤颤巍巍地爬到对面,前来迎接的日本首相伊滕博文只能在码头苦笑不已。这也是李大人最后的倔强吧。
其实,这所有的事情背后其实只有两个字:屈辱。
战争失败的屈辱、山河破碎的屈辱、救国无门的屈辱、无力回天的屈辱……,这种屈辱是西洋人、东洋人用枪炮印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屈辱,凡是流淌着炎黄血脉的中国人都不可能摆脱的屈辱。
哪怕我是澳籍,哪怕我是中英混血,只流着一半的中华血脉。但在这井边心目中,也是只会逃跑的中国人,可以随时把他们的尊严丢在地上,肆意践踏。
想到这里,一股怒火油然从心头升起,我大声说道:“好,井边,既然你不服,那我也不跑了,我们来一次堂堂正正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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