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菩萨

春分时节，寒冬已过，荒芜中生出片野草来。该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集市，这会儿倒寥寥无几，本就不多的人还往集市深处走。

        挑着扁担的老汉每隔一日便要来次集市，从未见过这情况，还以为来错了地方，怎得没什么人。

        只好寻着人流跟着走，走着走着便闻见一股子香味，猛吸一口再一瞅，就见一宅院门口站了一长溜的人，排着长队。

        老汉没见过这场面，只觉诧异不已，见队伍中有熟人，便挤上前询问：“老张老张，你们这干啥呢？”

        明明还只是入了春，张老头却热得满头大汗，他时不时伸头往里瞧，皱着眉头很是焦虑，看是同村马老汉，也不给面子，挥着手敷衍：“买饼子呢！去去去，别挤着我了，给人瞧见了咋办？还以为我老张让你插队呢！”

        “诶，你这人！”老汉被挤囊得一个趔趄，觉得莫名其妙，有些上火，大着声嚷嚷：“不就一饼子，有啥稀奇？”

        话音刚落，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扭过头看他，盯得老汉汗毛直立。老汉哪见过这场面，但也是个牛脾气，梗着脖子道：“咋的了！一饼子罢了，谁家不会做？要我说我家婆娘做得都比这好！”

        张老头一听就不乐意了，撸起袖子就差没比划两下：“我呸你个老王八！就你家那婆娘烧个菜盐粒一两颗的，还在这儿跟柳娘子比？我看提鞋都不配！”

        一旁昨日便成了忠实顾客，今日掐着点儿来的老顾客连声附和。

        “就是就是，柳小娘子心善，油汪汪酥脆酥脆的饼子也就五文一个，那一口咬下去还能淌出蜜来！”

        “你这黑心肝的，那一两饴糖都要二十文！柳娘子这饼子里加得可只多不少，更别提那油和满面的芝麻！如此人美心善，你怎敢指摘？”

        周围或怒或骂，老汉只觉惹了民愤，又怕挨打，态度刚要软和下来，但一听这是甜饼子，顿时来了劲头，叉着腰指着一群人骂：“没脑子的玩意儿！这糖放再多跟咱有啥关系？能尝出个啥来？别是给人骗了还数钱！”

        这前些年头因齐国屡屡来犯，云澜国便与其开战，却怎想这一战便打了八年。

        天下大荒三年，朝廷为筹军粮，只能增加粮税。天子仁慈，以钱币高价补贴百姓，这便造成了当下百姓手里有闲钱，却无处买粮，四处皆有富裕难民的场景。

        百姓熬了十余年，终于等到了好日子，却发现一国上下竟都失去了“甜”的味觉，只能品出酸苦辣咸来。

        柳明月摊着饼子贴到炉内，听见吵闹也不意外。

        毕竟昨日开店，虽来的人不多，却也有人因能尝着甜味而在门口痛哭，痛快哭了场后便赶忙回家招呼亲朋好友前来，都抢着买。

        这一日过去了，也该是人传人了。

        柳明月手下忙活着，头也不抬，嘱咐道：“星云，去看看，可别打起来。”

        “诶！”小童一听姐姐喊他，立马脆声应着，不舍得放下手中甜饼，干脆抄上，一溜烟跑出宅院。

        小童跑过长条的队伍，见一群人指着个老汉骂骂咧咧，赶紧跑去：“干啥呢干啥呢！”

        “诶，星云来啦。”瞧着便是一脸尖酸刻薄的李大娘，此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没人插队呢，是这老汉，他竟指摘明月的饼子没他婆娘做得好，还说这是骗人的，这咱能答应？就跟他说两句。”

        一旁的百姓齐齐点头：“是是是，就唠两句，可是吵着柳娘子了？”

        “没，阿姐只说让我看看。”

        小星云悠哉地在众多视线下啃了口饼子，瞅着老汉瞧稀奇：“你说阿姐的饼子不好？你可是头一个。”

        老汉被一黄毛小童当不懂事的娃娃看，一下浑身都不得劲，别扭得很，嘴硬道：“什么甜饼子？这谁人不知失甜症？你们这是骗咱老百姓，还不许人说？”

        说完目光扫到小童手里的饼子，看那当真淌下来的蜜糖，移不开眼，看着确实不错，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好吃不？”

        柳星云眼珠子一转，将饼子从左手转到右手咬一口，再转回左手咬一口。看得周围视线跟着一块左右摇头，垂涎不已。

        小家伙捂着小嘴差点笑出声：“哼，给你尝尝也行，两文！”

        “不过是两文钱，咱还能没有？”老汉掏出铜钱便往小童怀里塞，一把抢过饼子，见众人一脸揶揄，老脸一红还犟着嘴：“我倒要尝尝这饼子有啥稀奇，还打着甜饼子的名头招摇撞骗。”

        “咔嚓”，油汪的饼皮沾着嘎嘣脆的芝麻一口咬下，顿时满口淳香，那饼子里的蜜糖喷涌而出，张嘴接着还能顺着指缝淌下。

        老汉一愣，猛得低头一看，瞳孔微缩，抖着眉头落出泪来，哽咽着嗓子泣不成声：“这，这是甜的！”

        李大娘狠狠朝天翻了个白眼，嗓门大的出奇，嘲讽道：“还说咱们蠢呢，瞧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

        老汉埋着头也不理她，吃得头也不抬，完了也不嫌手脏，愣是将那蜜糖一点点地嘬干净，一张饼子吃完还意犹未尽，厚着脸皮问：“还有吗？”

        不等小童回话，张老头就指着老汉鼻子骂：“我呸你个不要脸皮的，方才还指摘人柳娘子，这会儿倒是舔着脸乞食来了，滚滚滚，排队去！”

        “是是是，是咱错了。这不是咱也没想到这失甜症还能治吗？还有这粮食，这年头谁不是紧着自家，这莫不是哪家贵人小姐？”老汉也是个性情中人，说认错就认错，一点都不含糊。

        “诶。”李大娘叹口气，摸摸小童的脑袋，透着心疼：“也不蛮大家，这孩子和柳娘子都是咱村里头一块儿逃荒来的。前些年头战乱，他爹带着两大儿打仗，都死了，尸骨都没留下！”

        说到这儿，李大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糟心事，顿时咬牙切齿。

        众人只听她磨着后槽牙恨恨道：“可怜这烈士遗孤，竟有人欺这孤儿寡母，霸占土地也便罢了，竟寒冬腊月将他们赶出家门，一粒粮食都没给！”

        围着的百姓们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呔！让咱看见非得给他尝尝咱这扁担！快说，是哪家的畜生？”老汉第一个就骂出声，拎着扁担就要去揍人。

        “是他两嫡亲大伯那一家子！”李大娘往日是个碎嘴的泼辣人，这会儿却红了眼：“可怜两小娃娃，亲娘逃荒路上死了，这年头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帮衬的也不多。”

        一旁的老秀才平日里拉着人就是之乎者也，怪惹人烦。这会儿气红了脸，喘着粗气，手里的折扇都险些捏碎了。

        老秀才竖着眉毛，张嘴便是一连串的话：“岂有此理！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此猪狗不如之人，枉为人生！该是无父无君，乃禽兽也！”

        这不愧是读过书的，看得直叫人感叹，这文化人骂起人来，真是一套又一套。

        “明月这孩子心善，记着咱们的好。”李大娘说着便泪眼婆娑起来，哽咽着说道：“这就是菩萨在世，这谁人不知失甜症？这孩子定是花了大功夫研究，才研究出这救人的饼子来，说是做生意，可这谁看了不是做慈善？”

        “更别说那油不要银子地放，芝麻都是精细着挑，面饼子都是稻米磨的！就这五文你能买着一样都是捡便宜！”

        小童抹抹李大娘的泪，望向周围同样红了眼的百姓们，急得满头大汗：“大伙儿别哭呀！阿姐说了，我们能活着都靠大家帮衬，这人得记恩，这会儿有能力了，该是报答大伙儿了。”

        不说还好，只是婶子娘子们憋着泪，这一说，连那些流血不流泪的大老爷们都绷不住了。

        不远处有一小捕快擦擦眼，哑着嗓子询问捕头：“头儿，这还是聚集闹事吗？都抓起来？”

        刚说完便被腰间别着大刀的王捕头一脚踹出去：“抓，我让你抓！抓活菩萨你也不怕遭报应！这可是能治病的活菩萨！”

        小捕快一听不抓了，笑得眉开眼笑，一屁股爬起来，憨厚地摸摸脑袋，却没注意捕头红着的眼：“这不您说得吗，要报应也该是您先走一步啊。”

        “我打死你这憨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捕头气得脸色涨红，掏起大刀就要给这小子两下。

        一旁的其他捕快赶忙拉着：“诶诶诶，头儿，别搭理这憨子，这憨子刚来衙门，就是个愣头青，嘴笨，您别跟他计较。”

        “哼！”王捕头顺势停下，掸掸衣袍，一边吩咐着：“平日里在这片巡逻都给我仔细着点，别让人欺负了柳小娘子，派个人去禀告大人。”

        王捕头话在嘴边顿了顿，意味深长，“就说，这失甜症有救了。”

        说着抬头望着这红木大门，似是要透过宅门看见什么，眼底划过一抹深色，“要有人真不长眼，你们处理不了就来衙门知会我。”说罢便别好大刀走了。

        “是！”

        各捕快抬头一看，见王捕头走远，也不是朝着衙门的方向，连忙发问：“头儿，您不视察了？衙门里有啥急事啊？需要咱们帮忙不？”

        王捕头挥挥手，语气颇有些不耐烦：“嘿，还管起我来了，我去买个甜饼子尝尝。”

        见王捕头头也不回地走了，捕快们齐齐对视一眼。

        一捕快轻咳一声，说道：“这早上出门没吃饭，饿得慌啊。”

        “是是是，我也没吃呢，饿得我两眼发虚，这一天咋干活啊。”

        “对对，是饿，走走走，一块儿买点。”

        一旁的小捕快憨厚地笑，挠挠脑袋，耿直发言：“可是大家早上不都一块吃得吗？”

        说完便被捂了嘴：“你这憨子！咱说没吃就是没吃！你想不想吃甜饼子？”

        小捕快点头：“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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