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虎王（23）

“剩最后一个关卡我们便出谷。”

        白妙连日以来心口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眼前绿野千里，风清草秀，既无惊涛，亦无烈火，更没有什么奇怪的野兽出没，方圆百里甚至连山峰峭壁都看不见一尊，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危险。

        不过，经历过前面那些大风大浪，这难得的平静竟然也叫她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一缕柔风擦过耳畔，白妙莫名打了个寒颤。

        “宗昱？”她这样叫他，几乎是本能反应。

        无人应答。

        ——她一回头，就见一只斑斓威猛的大老虎跌在高与膝齐的草丛里，翻出柔软的腹部，在地上来回打滚，眼神迷离，四肢蜷缩，使劲儿翻蹭后背，尾巴高高竖起，来回摆动，不时又蜷成一卷儿，前爪拢一簇绿叶又舔又嗅，后腿不住猛蹬。

        白妙一看，往日里威风八面号令山林的猛兽如今已然意识混乱到连尾巴都要自立门户的地步。

        这不是简单的失智。

        “大王，你怎么了？”白妙扑上去拍老虎面颊。

        宗昱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依旧神智混沌地滚在草丛间，白妙这下真急了，按照往常，她一声大王，那张俊脸便会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此刻的场景，倒让她想起自己养过的那只流浪猫，它吸猫薄荷的时候貌似也是这副样子。

        白妙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到鼻边闻了闻，一股清凉的刺激直扑大脑。

        她确定了，这东西是荆芥，也就是俗称的“猫薄荷”，属于薄荷的远亲，它能散发出一种神奇的信息素，从而刺激猫咪的感觉神经元。

        大概就是这东西叫一向自持冷傲的虎大王神魂颠倒。

        据她所知，这东西的效用只能持续五到十五分钟，所以她只需在一旁抱臂静观，等他自己清醒之后，回忆起自己的糗状，将脸红给她看。

        想到这一点，白妙趴在草丛中，开始耐心看戏。

        宗昱又像痛苦，又像愉悦，口里粗气喷涌滚烫，一声虎啸，山林震惶。

        大约观摩了一刻钟，她已经开始对宗昱的谵妄有些恐惧了，却还不见他停下。

        白妙有些慌了。

        她跳过去，努力想将他拉起，奈何二人体型差距过大，实在无能为力。

        她只好跳到他头上，使劲咬他的耳朵，宗昱浑然不觉兀自迷醉的样子一时激怒了她，白妙下了狠力，直将那大耳朵咬到穿了孔，白色斑点的假眼透出了鲜红的血，还是不行。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矣……”白妙被从虎背上甩下来，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式哀嚎。

        没想到前面的刀山火海没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如今却被小小的猫薄荷绊住了路。

        正哀愁间，眼前忽然现出一片橙黄，就看见眼前从天而降一大堆胡萝卜，堆成小山似的，召唤她的视觉和味蕾。

        白妙冷冷一笑，“兔子最爱吃的可不是胡萝卜，误信谣言，你这幻术对我无效。”

        她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当她按照动画片里的指示将胡萝卜喂给兔子时，发现这家伙竟然挑食，它不吃这个，宁可扭头去扒拉食盒里残余的苜蓿草。

        此话一出，这幻境就跟活了似的，竟然倏忽间就收走了眼前的胡萝卜，转而有一座金山拔地而起，黄灿灿得迷人眼，也迷人心。

        白妙心里一动，按捺住自己急不可耐要奔赴过去的小爪，吞下一大口口水，强行逼迫自己将眼神从那堆金子上移开，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再一次，金山崩塌，幻化成滚滚洪流没入地下。

        这次，眼前出现的是一只瘦小的狸花猫，赫然就是她丢失的那只“虎娃”，虎娃仰起头向她叫了两声。

        白妙唇角尚未完全勾起，便迫不及待奔过去，毕竟这是她在世上仅剩的家人了。

        没想到，上一秒还娇小可爱冲她撒娇的狸花猫，一眨眼便成了只吊睛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口便将她扑倒在地上。

        “宗昱！”

        神色凶猛獠牙如刃的老虎有片刻的恍然，停下朝她喉咙撕咬的动作，陌生而怪异地打量她。

        “你打算吃了我吗？”

        她的本意是唤醒宗昱，不想老虎听了这话，神色却忽然发狂，眸光阴戾，獠牙毕现，张口直要朝她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老虎背上响起一记闷锤，白妙眼看着宗昱两眼微怔，僵直了身子，栽倒在荆芥丛中。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爬起来就要看他。

        “他刚才差点吃了你，你还关心他？”头顶上传来一道夹杂着嘲讽和戏谑的声音。

        白妙抬头看去，撞上一双盈盈闪光的绿眸，卷曲的墨色长发残破不全，烟熏火燎，像被野鸡在头顶筑了巢，后来又失了火。浑身上下的泥巴，像在泥潭里滚过，简直比森林里最不讲究的野猪还要骇人。

        “弦祀，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是有谁要吃烤蛇肉吗？”白妙站在原地，有些好笑地问道。

        那双比种水最好的翡翠还要鲜亮几分的瞳孔，猝不及防地亮起，“你记得我的名字？”

        白妙嘴角一撇，心道：能不记得吗？就是这家伙两次差点将她抢回去做了压寨夫人。

        “你把宗昱怎么了？”白妙仰起小脸问他。

        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大蛇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浮光乍然熄灭，冷哼一声，“放心，还有气。”

        白妙闻言，蹲下身轻拍宗昱的颊边，“大王，快醒醒！你看看谁来了？”

        宗昱和这蛇一向不对付，以毒攻毒，保不准就能给唤醒了。

        弦祀悄无声息地靠近她，高高在上地俯视两人，口气轻蔑，“你这么叫他是没用的，他晕过去了。”

        “怎样才能醒？”白妙转头看他。

        “你确定真的要他醒？”弦祀双眸微眯，寒意陡生，“只怕他醒来会要你的命……”

        “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白妙虽然看这条大蛇不顺眼，但他毕竟是本地蛇，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得多。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你刚才救了我，”白妙狡黠笑道：“如果你真打算不说，那么之前救人的行为也就毫无意义。”

        白妙顿了少顷，拿眼梢打量他，唇角微勾，“一路跟着我们很辛苦吧。”

        弦祀咬了咬牙，利落飒爽地抖一抖身子，拂去满身的落魄和尘埃，既而又恢复从前的邪肆风流，只是看着白妙的神情里渗出一股阴戾，“你很聪明。”

        白妙不说话，双目平静地看着他，耐心等他往下说。

        弦祀转过身，看向漫无边际的绿野，语气少见地正经，“这地方叫迷心原，顾名思义，能迷人心智，此关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最为凶险，因为它会展现对一个人最有诱惑力的东西，试图在出山的最后一道关卡，捕获你。”

        白妙半信半疑，难道对于宗昱来说，猫薄荷就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既不是无上王权，也不是盖世之功，更不是她——虽然最后的目标对准了她，不过那也是关于食欲这种原始本能的渴望。

        要说她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是不可能的。

        不过，白妙很快就拨正了心弦。

        ——好歹是万兽之王，内心最深处竟然还跟个小孩似的，沉迷于这种低级乐趣，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弦祀对白妙的想法了然于胸，带着几分讥诮道：“你的好大王，生来便统率百兽，身处六界之尊，位居万人之上，哪里尝过放纵的味道，越缺什么，越是求而不得，遇到你，恐怕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变数。”

        “所以他之前才想吃了我？”

        “估计是憋坏了。”弦祀邪笑着看她。

        白妙：“……”

        看来昨天的那场野火都没燎走这臭蛇的骚气。

        “那你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白妙看向弦祀，眉目间尽是不解，语气带了些咄咄之味，“为何你没有中这里的幻术？！”

        “谁说我没有？”弦祀扬眉，展臂。

        “悄悄告诉夫人，”他说着猝不及防靠近她，在她头顶吐露下一串潮湿的话语，“别说臭老虎想吃了，我也很想尝一尝兔子的味道呢。”

        话音刚落，只见漫山遍野冒出一大群白色兔子，仿佛白云被撕碎，撒在了草场各处，密密麻麻，四下奔散，将旷远的绿野点缀成九天之上的云间。

        连白妙身旁都钻出两只，模样简直和她别无二致，白妙吓得立即弹开。

        弦祀似笑非笑看她，“这就是我心中所想，我的命脉，我的幻觉，我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渴望，您看到了吗？”

        白妙倏然脸红，故意装傻充愣，背过身去，嗓音滞涩，“这么多兔子，可够你吃的了，以后别缠着我了。”

        白妙因为这次转身，错过了接下来殊为精彩的一幕——

        只见那些撒落在千里绿野上的洁白若雪的兔子，只一瞬间，便从活蹦乱跳的四足小兽变为一尊尊沉重奢华的黄金宝座。

        赫然就是宗昱常用的兽王尊位！

        只是其上雕嵌的虎首改成了信子昂扬的蛇头，充作眼眸的绿宝石明灭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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