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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他果然没有受住,眼尾猩红,重重倒吸一口冷气。
我逃离了折磨,如释重负,轻笑起来。
“看来太子殿下不光上阵杀敌很快,干什么事情都是雷厉风行。”
萧策下颌骨微微耸动,额间细汗透露着他的难堪。
“沈昔月,你当真不曾对孤动过真心?”
我也咬紧牙关,躲避着他鹰隼般的注视。
“从未。”
萧策的目光更加阴郁了。
“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孤的身份?”
“是。”
我顿了顿,指尖掠过萧策身上华贵的蟒袍,语气清冷。
“我从一开始救你,就发现了你的身份,就是为了攀附权贵,等待着有朝一日你予我荣华富贵。”
他的眼眸更红了,“若你真是为了富贵荣华,为何当时不随我回来?”
“我说过,我只为妻,不做妾,小小贱民不敢攀附东宫,只好图些钱财,了此残生。”
我回答得滴水不漏,实则心底已经乱如麻。
时隔多年,没想到再次看见他,看到这种曾经朝朝暮暮的脸孔,我还是会心悸。
我确乎是对萧策动过心思的。
大概是从那三个月露水夫妻的情缘里,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
不知是他冒着风雪为我步行去城南,带回天香楼热乎乎的糕点,还是我被贼人绑架时,他拿着钉耙,发疯一般与人殊死搏斗时起……
可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我因为清楚他的身份,怕自己像那些抛妻弃子、宠妾灭妻话本子里一样,动了情念,沦入万劫不复。
情爱迷人,但我终究没有勇气做这个赌注。
更何况我也没猜错,就像如今,他早已在我离开后娶了太子妃,不是么?
他似有些伤情,不知道过了良久,方点点头。
“即使……总之,不管你什么目的,只要你现在在孤的身边就好。”
我有些怔愣,难不成他竟对我动了真情?
临走前,萧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警惕响起。
“老老实实待在这揽月阁,不要想着逃跑,用你的余生,替孤赎罪。”
太子离开后第二日,就被皇后召见进宫了。
他没有给我任何名分,但东宫诸人对我无不畏惧敬重,以贵宾之礼相待。
好在他没有食言,答应了动用全城的禁卫军替我寻找儿子。
东宫当真富丽堂皇,繁华迷人眼。
可我还是想念我的一方茶楼,没有规矩约束,逍遥自在。
不知道我的随儿在哪里了,他离家出走前带了不少盘缠,以他人小鬼大的聪明机智,若没有贼人,应是无虞。
可若是他遇上坏人该怎么办……
我越想越担忧,连续失眠许多时日,亦无心打扮。
这一日清晨,揽月阁外传来一阵嚣张的声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说殿下从外头带了个寡妇回来,还帮她寻失踪的儿子,本宫特来瞧瞧,是个什么绝色美人。”
我本就脾气不好,好不容易熬到睡着,却被人打断,开门大吼了一声:
“何人吵嚷?”
看见我的黑眼圈,太子妃显然吓了一跳。
不过她很快便端正了姿态,不屑地对我冷冷道:
“本宫还以为是什么美人呢,不过是个平头整脸的妇人。”
“饶是什么阿猫阿狗,在这东宫,都要来拜见女主人,你来了多日,为何不向本宫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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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借着萧策离开,迫不及待赶过来欺压我了。
这般骄矜肤浅,看来,他挑老婆的眼光,也不怎么好。
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毕恭毕敬向她行了一礼。
“民女柔州沈氏,拜见太子妃,愿太子妃娘娘长乐无极。”
可没想到,刚叩拜下去的手,便被她抬起玉鞋故意踩住。
她讥讽地笑,“长乐?有你在这东宫,住着东宫最奢华的宫室,本宫如何长乐?”
我愣了一下,难怪总觉得揽月阁的装潢过于靡丽。
原来竟是最繁华的宫宇吗?
思绪混乱时,她的鞋履将我的手背踩得愈发痛了,甚至用足尖刻意碾来碾去。
看出来太子妃有意要磋磨我,我额间豆大的汗珠落下。
“太子妃娘娘,我本是一介庶民,无意与娘娘相争,我比你更想自己快些离开这里,娘娘何必如此阴阳怪气?”
见我如此直接,太子妃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可她的脚底却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反而还俯身,轻蔑地掐起了我的下巴。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她即将开口乱放的前一刻,我瞄准她的手背,毫不犹豫狠狠咬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太子妃发出尖锐的爆鸣,随后松开了我。
“你,你……果真是粗鄙村妇,恬不知耻!真不知道太子殿下看上你什么了!”
推搡间,我顺便看到了她小臂上猩红的守宫砂。
我却一惊。
太子和太子妃成婚已过数载,萧策竟然没碰过她?
远远的,有小厮连滚带爬前来禀报,说太子的车撵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这才肯悻悻地饶过我,旋身离开。
看着太子妃离开的身影,我默默叹息,萧策生性清冷,这样古怪多疑的脾气,想必太子妃过得也很难熬吧。
萧策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来了揽月阁。
没想到,比他提前一刻到来的,竟然是沈随。
他的属下元庚带回沈随的那一刻,我憔悴的眼眸里忽然有了光。
六岁的他已经开始褪去糯米团子的幼态,不再冲进我的怀抱寻求温暖,而是淡定地走到了我面前。
“娘亲,俺回来了!”
这无情的小模样,果真跟他爹一模一样。
我哭着抱住沈随小小的身躯,看到他这些时日不仅没有变瘦,还胖了不少。
他高兴地告诉我,自己去了天香楼帮人试吃糕点,按照我的手艺,教他们改良糕点的配方。
我脸上的泪滞住了。
沈随久别重逢,却兴奋地跟我喋喋不休起来。
“娘亲,你不是说爹爹最喜欢吃天香楼的点心了吗?爹爹活着的时候,你就学着做,结果爹爹死了,你就做给我吃,因为那是爹爹的……”
这时,我神情大变,拼命捂住他的嘴,只可惜为时已晚。
因为萧策已经在他身后,面色阴沉地走进了殿内。
一双灰紫色的瞳仁清澈,正巧与萧策四目相对,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美人哥哥!”
“娘亲,我从天香楼跑出来逛街,就碰见了这个美人哥哥,他说会带我来找娘亲,我看他身上有官府印,就相信了他,没想到真的见到娘亲啦。”
不对比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随儿稚嫩的脸孔,眉梢眼角,都几乎跟萧策长得如出一辙。
尤其是那双灰紫色的眼瞳。
一阵阴鸷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双紫瞳,孤还从未见过他人拥有,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紧抿下唇,不说话。
萧策冷笑着箍住我的手腕,迫使我说出真相。
“沈昔月,这便是你送给孤的礼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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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事实已经瞒不住,我长叹一声,只好艰难地承认了。
“……随儿他,的确是你的孩子。”
在得到我准确答案的那一刻,萧策瞳孔一缩,不知是欣喜还是愠怒的复杂神色。
终于,他蹲下身来看着随儿,轻轻勾唇,柔缓道:
“随儿,我是你爹。”
而我的随儿和我一样不卑不亢。
“美人哥哥,我承认你长得很好看,但是娘亲说了,我爹那年出去推粪车的时候掉沟里摔死了,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谎称是我爹。”
我冷汗涔涔,几乎已经把后背湿透。
果然人的黑历史永远不会被抹去,当初信口编造给这小儿的鬼话,竟被他记得如此清晰!
萧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加难看了。
“元庚,先带随儿下去,我跟她有话要说。”
他的贴身侍卫立刻带着沈随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只好眼泪汪汪注视着他们走了。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我和萧策两个人。
他拂开珠帘,掀起一阵珠玉相撞的零乱声,对我愤愤道:
“沈昔月,随儿是皇家血脉,你却让他流落民间,可知这是什么大罪?”
“我自然有罪。”
我想着想着,泪水便夺眶而出。
“罪在不该贪那百十两黄金,误入了情爱,也错在自私地生下随儿,让他从小就没有父亲疼爱。”
“可是,你可知道,活这一世,我觉得我过得很精彩,我认识了你,又有了随儿,过了一段开心幸福的时光,我不悔。”
我轻轻叹息一声,认命一般回望向他。
“如今,我已享受了我不该肖想的,借了太子殿下的福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随儿到底是你的血脉,求你不要迁怒于他。”
萧策却再次红了眼眶,将我死死抵在身后的花好月圆屏风上。
“在你心目中,孤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之人吗?”
“孤这些年以来,一直想着你,找不到你的消息,心乱如麻时,便用繁忙的公务不断麻木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可死都不想回到孤的身边?”
我终于抬起眼帘,认真地告诉他。
“好啊,我当然可以同你一起,只是我说过,我沈昔月,此生绝不与人共侍一夫。”
萧策怔住了。
“你去东宫你的宫室放一把大火,再找一具尸身放进去,伪装成你已经死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大徵太子萧策,而只是我沈昔月的夫君。”
“我们从此逍遥山水,快意江湖,像从前一样,做一对平凡夫妻。”
如我所料,他果然沉默了。
他放不下身为储君的责任,永远也不可能跨越名位束缚来爱我。
心中逐渐晦暗下去,我笑着推开他,从他的桎梏下脱身。
我知晓随儿现在是他的独子,他不免要对随儿心存打算,予以权力名位枷锁。
我直白地对他说:“随儿喜好自由,爱诗书,爱美食,他虽与你血脉相连,却与你不同,这三千世界才是他钟爱的天地。”
“你若真心为我们打算,万不能将他束缚于宫墙之内。我也一样。”
我让他放我和随儿走,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要让他认祖归宗,也不要试图将随儿从我的身边夺走。
否则,失我者永失。
对峙良久,萧策似乎也疲倦,嗓音沉闷,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
“月儿,这天下熙熙,孤唯独对你,毫无办法。”
8
在东宫最后的那几日,随儿跟萧策一起蹴鞠,一起打马球,玩得很开心。
或许是血脉连心,他们亲密的样子时常令我有一时恍惚。
若是能同一心人,执子之手,白首不相离,也许也是一种美事。
可惜没有如果。
临别时,他还开心地冲萧策挥挥手。
“美人哥哥,再见!我们后会有期!”
萧策派了一支精兵秘密护送我们回家,远远目送着车队,像一尊雕像。
我们回到了柔州,又过上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招惹我们。
但我心里却像是缺了一块,终日郁郁不得欢颜。
两个月过后,当我陪沈随过生辰时,吃着许多荤腥,难以抑止地冲出去呕吐起来。
请了郎中搭脉一瞧,我竟然遇喜了。
我脸色羞赧,不禁想起了两个月前跟萧策久别重逢,唯一的那一次。
没想到竟然就有了身孕……
“老先生,我娘亲怎么了?是害了什么病?”
见郎中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沈随吓得大哭起来。
侍女翠兰憋着笑,连忙安慰他,“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娘亲这是有了胎气,就快要给你生弟妹了。”
沈随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和这孩子都没有爹。
于是,他思索了许久,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着我的肚子哄道:
“小宝贝,从此以后,哥哥就是你最亲的人,虽然你没有爹爹,哥哥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
不久,南梁在边境屡屡进犯,太子亲自请命,决定率军出征,讨伐南梁,报昔日俘虏之仇,以平边患。
帝允准,御赐三十万大军出征。
临行前,萧策来到了柔州,跟我告别。
我却关了茗烟茶楼的门,闭门不见。
直到他坚持不懈地站了几个时辰,我才终于忍不住,泪眼朦胧地出来见他。
“为什么一定是你去?那些将军都是尸位素餐吗?堂堂大徵朝竟无一人可用!”
却不料,萧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反应,认真解释:
“此行一去,我会完成一件重要的事,能够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所以我在等你,我想,我一定要见你,告诉你我的愿望。”
“惟愿山河无恙,你我共饮月下。”
我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进他的怀中。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昔日你逃遁至乌衣巷之时,他们就对你求追不舍,此行若有失,必然取你性命……”
等到哭得嗓子没了力气,我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萧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月儿,你这样担忧我,孤就当是你心里有我。”
他忽然紧紧将我揽入怀中,仿佛要把我融进他的身体里去。
“我还有一个心愿。等我平安回来,你就留在我身边,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我闷哼一声,转身过去,不再理他。
“等你回来,未必是一家三口了。”
他一愣,旋即敛下了眸子,目光中隐有浅浅的笑意。
“好。我们的余生还很长,夫人等我回家。”
9
一年流光如白驹过隙,刹那而过。
三月小阳春,我顺利生下了女儿。
这一次,我很认真地想了许多名字,最终敲定了萧含祯这个名字,取自《易经》含章可贞。
沈随对于我的区别对待很不满意。
毕竟他的名字,只不过是我十分随便的随口一取。
含祯满月没多久,南梁前线大获全胜的捷报就传来了。
同时传来的,还有太子萧策战死的噩耗。
据说,他在战场上被敌军的毒箭贯穿了心脏,为国捐躯。
得知这个消息,我险些哭晕过去。
我在茗烟楼的后院给他堆砌起了一个衣冠冢,可悲的是,即使是衣冠冢,我甚至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有。
或许人性本就是如此,直到失去才知道珍惜,痛彻心扉之时,方知情深。
我开始变得嗜睡,时常在梦里与萧策重逢,便贪恋地不愿醒来。
又过了几个月,我依旧缠绵病榻,不思一切。
沈随已经变得懂事了,主动照顾着我。
这天清晨,他欣喜若狂摇晃着睡梦中的我:
“娘亲,你日思夜想盼的那个人来了!就在咱们楼下!”
我没有报什么希望,以为是什么游商贵客,懒懒散散地整顿了许久妆容,方姗姗下楼。
直到与风尘仆仆的萧策四目相对。
眼神瞬息间一晃,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乌衣巷。
漫天的雪花,清俊的少年郎,他说他叫萧子竹,要与我永结同心。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那个脸上添了沧桑的人,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夫人莫怪,我来迟了。”
熟悉的温度令我突然落下泪来。
他十分愧疚地伸出手,认真拂去我的眼泪。
“我放出了假死的消息,实则在那场大战告捷后,抄小路偷偷回来了。你可有为我伤心难过?”
他说,不用这种方法,他如何也逃离不了皇权的枷锁。
从一出生,他便是大徵朝的储君,四书五经,礼乐规章,他当这个太子已经当得厌烦疲倦。
如今,他甘愿舍弃东宫后妃,权力富贵,隐姓埋名,与我逍遥山水间,在茗烟楼当起了我的压寨夫婿。
这一次,他为我们重新拟定了一张合婚庚帖。
上面写着,沈昔月,萧策,百世芝兰,天作之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鸟雀呼晴的一日,有人上门来造访,声称是我的故人。
竟然是曾经的太子妃容湄。
时移世易,她居然成了清风楼的老板娘,就开在我们这条街的对角。
只不过,这清风楼表面上是茶楼,实则里面聚集了不少俊美的小倌,其营生可想而知。
见到我,她气哼哼地指着我骂道:
“你这个克死我夫君的臭女人,害我背上克夫骂名,被家族赶了出去,现在还要抢我生意,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我叹惋她做不到格局打开。
“我帮你送走了一个夫君,却还了你整片天空啊。”
听说,她招了十几个西域来的俊美少年,日夜笙歌,茶楼生意愈发红火。
显然比她当太子妃时争风吃醋,独守空房的生活恣意多了。
看着她得意挑眉,摇曳生姿地从我家门前离开时。
我召唤出了我的便宜夫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如何,看到自己从前的正妻当了青楼老板,后不后悔放弃了太子之位?”
他轻揽住我的腰身,笑眼弯弯,如柔州横亘千年的溪水。
“不悔。此生有月儿,万幸与你相逢,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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