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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雨落


由于贪饮了几樽宴上御赐的冰甜奶,这一夜,谢全就一直没能利利索索地从茅厕里出来。

        等肠道排空,腹腔内那股蹿腾之气消失,谢全才栓紧了裤腰带,扶着毛墙,拖着失去知觉的两条腿,一步三跺脚地往下处走去,此时的他只想展在榻上,舒舒服服地一觉到天亮。

        到了弥勒殿,面对舞得张狂肆虐的熊熊烈火,谢全腿好了,人蒙了。

        一番话谢全解释的颠三倒四,显然是吓得不轻,再让他指挥救火也不现实,楚云朗草草听罢,令他同吴镜先行转回府衙后,转身离开了。

        “要不我陪你回去?”玩笑归玩笑,说不担忧是假的,方小池戳了戳吴镜黑脸,看眼手心,又立马嫌弃地把灰渍抹在了她袖子上。

        吴镜被她气笑,想举拳锤方小池,扯动衣服,顿时觉得伤处,尤其后背又黏又疼,摆手:“寺内人手不足,你还是去帮忙救灾罢,一定小心。”

        “也好,那你先别睡,等我回来。”

        方小池叮嘱一句,跑去不知和在前方指挥的楚云朗说了什么,领着一队卫士走远了。

        青廷赶来时,外门四敞,楚云朗已不在房中,他的住所临近韦陀殿,在火源吞没下,房屋呈半坍之势摇摇欲坠。

        欲往他处寻人,青廷转念想到什么,回身向里,刚要踏入门槛,被一股力道提着衣领扯了出来。

        一直将人拖到安全地带,方小池才放开青廷手腕,一只手还提着空桶,气道:“找死啊你?”

        “塌了!房塌了!”

        “快躲远些!”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轰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本就行将就木的房子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散架,成了一堆‘支离破碎’。

        “……多谢。”青廷望了眼毁之一旦的地方,心中为那本《伽罗志》可惜,问方小池,“你见过侍郎么?”

        “楚侍郎?南面呢。”方小池指另一方向,反应过来,不解,“敢情你不是为了救人啊?那你还不要命!”

        “不关你的事。”

        作惯了冷淡,话一出口,青廷就心生悔意,瞥方小池,见她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方小池退后两步,点点头:“好心当作驴肝肺,怪我多事,”

        转头就走,青廷叫她:“去哪?”

        方小池没理,留下拿着皮袋与溅筒的几名执金吾在此处抢救,领其余人到了别处。

        阵阵风过去,不比先前狂浪过后的细梢拂面,大风终于连续地,呼呼地吹起,连软绵的柳枝都开始变得惊疑不定,不由自主地甩着胳膊腿左右摇摆,又一道亮,开在头上,白闪闪的豆子紧跟着落下来,锤子一样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雨气里夹着草味,邦硬的雨点砸的人哆嗦,哆嗦着,却都一个个嗷嗷乱叫,欢喜地手舞足蹈起来。

        这场意料之外的无妄之灾,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最终平息在了后半夜连绵的暗雨中,雨声落落屋檐头,换得几家欣喜几家愁,一把纸伞替立在残庭中楚云朗遮住潮湿,青廷道:“属下来迟,大人还好吗?”

        “我无事。”

        雨下了许久,收拾残局的卫士仆役三三两两,突如其来的欣喜已消褪,蹒着步子,前后抬着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炭经过,远处,不知是哪家的白发人在哭,哭声渐渐与雨打声混没,传入深街里巷,辨不清谁是谁了。

        “侍郎,您找下官?”秘书少监梁隰同刺史府司户武胜,司工图原匆匆赶来,一齐拱手。

        “列位多礼。”楚云朗让他们起身,道明何事,“此回火灾方平,还要劳各位大人操烦后事。梁少监,寺内死伤以及财物损失,你们几位统计一下,报个折子上来。”

        梁隰承应,观满目疮痍,幽幽叹道:“看看,什么叫建业千日功,火烧当日穷,好好一座百年古寺,就这样付之一炬了,不知何日才能重修于新啊。”

        “重修是不可能了,恐怕要重建喽。”图原揣手道。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中尽是惋惜,不久,一名军龙卫麾下士兵来报,告诉楚云朗,说符俭有事请他过去偏门一趟。

        方小池从大菩提寺回来后,先换了身干净衣裳,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治疗烧伤的药来,端在盆里往立雪堂走,快到堂前时,看到门口绿槐下,树下影子一阵明一阵暗,她眼珠滴溜转,轻手轻脚地挪上前去,打算来个出其不意。

        她刚靠近,那人便立即警觉转身,二人相距不过尺寸,方小池躲闪不及,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擦过她额角,方小池还没反应,对面的人却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后退数步,出声:“是我。”

        看清来人面目,方小池有些啼笑皆非,为了缓解漂浮在空中的诡异气氛,开玩笑道:“偷偷摸摸藏这干嘛呢,小心我还逮你。”

        见她依旧活蹦乱跳,青廷抿了下唇,唇上还沾着刚才一抹而逝的酥痒。

        “就走。”

        方小池微撅着嘴,斜眼打量他。

        她在猜测,青廷脑中却想着刚才的一幕,理所当然的,觉得方小池与自己同所思,脸似被无形的烙铁烫到,泛出热气来,因作惯了寡面,铁炉里溅出的火星也只在皮下跳跃,如果不去摸他的耳背,绝看不出异样。

        “阁下,难道是在等人?”她早忘了火场中小小的不愉快,真情实感的发问,指自己,“等我?”

        一盆凉水泼进炉里,将火灭了个七成,青廷不想理她了,掉头要走,方小池忙换手抱盆,一只手拉住他:“哎,我说着玩的,别生气。”漾开浅笑,“你这人好难相与,想与你多聊两句不容易。”

        “彼此彼此,方推官也不遑多让。”青廷环臂视她,没走成。

        “哪里,还是您功夫深,我呢,充其量就是汲取汲取经验。”

        论贫嘴,方小池就没憷过,但这非她本意,于是下句话拐了个弯:“讲正经的,什么时候咱俩切磋切磋,一生二熟,交个朋友嘛。”

        “你交友前,都要先找人打一架?”青廷对她奇异的执著匪夷所思。

        “谁说的,”方小池松开他袖边,诚心诚意道,“我只找你。”

        青廷嘴角抽了一下。

        久不见方小池回来,吴镜遣冰壶去找人,夜色漆黑,冰壶踩着快步往起云台走,完全忽略了树下的两抹人影,绕了一圈,没人,回来的时候,眼看又要擦身而过,方小池先发现冰壶,对青廷道:“我要走了,记得我说过的话,告辞。”

        她从暗处出来,喊了一声,四寂无声的,反将冰壶吓一大跳,方小池迎上去:“喂!”

        “呼!您在这儿啊,奴婢正纳闷怎么找不到人。”冰壶拍拍胸脯,探着脖子向前看了看,除了树,就是风。

        春露在偏堂煎药,吴镜趴在枕上昏昏欲睡,突感腰窝一凉,有人自背后掀起她的衣服,她立即伸手去拽,被方小池挪开,紧接着闻到一股苦味,苦中还带着几缕提神醒脑的刺凉,吴镜扭头:“这什么东西?难闻!”

        “七转丹参膏,祖传秘方,保你疼痛减半,消疤去痕。”倒在掌心,在吴镜后背溃烂的地方抹开,按住她,“别乱动。”

        “没想到你还会当郎中呢,深藏不露啊。”吴镜软塌塌地趴了回去,擦药时,脊背处清清凉凉,灼烧带来的痛感轻了许多,她将脸埋在被褥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人的照顾,这是病人的限时特权。

        “我哪里会治病,都是师父以前留下来的方子,正好救你的急。”涂完药膏,方小池将吴镜衣服慢慢卷下,边净手边说。

        “你师父真是位奇人,有机会要领我拜见一番。”吴镜从棉被里抬出头来,问方小池,“你刚才怎么半天没回来?”

        方小池盘腿坐于垫上,没打算瞒她:“遇到个人。”

        “谁?”吴镜侧身待听。

        方小池把遇到青廷的事说了一遍。

        “哦——为谁风露立宵中,”吴镜听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看你俩,很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嘛。”

        “大人,药熬好了。”

        “咦,哪买的药?”方小池才注意到桌边有几个细瓶和数帖草药,她拧开其中一瓶看了看,也是外涂药膏。

        春露笑着扮个鬼脸,道:“奴婢不说,方推官自己问大人吧。”

        方小池用眼神向吴镜投以询问。

        “咳,喝药了。”吴镜从床上慢吞吞坐起,伸手去接药碗,方小池拍开她,一脸‘你给我老实交代’的模样,吴镜摩挲着手背,不自然道,“你刚刚不是遇见青侍卫了吗?”

        “是啊。”方小池吹了吹碗底渣滓,醒悟过来,“等等,他为什么给你送药啊?”

        “不是他,是他上峰。”吴镜往上指,本来不怎么奇怪一件事,被方小池正经一问,反倒让她生出了些不打自招的尴尬意味来。

        方小池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直笑得肚子疼,吴镜盘腿,冷静地看她小人得志的狂笑,无语:“差不多行了,要不要那么夸张?”

        “你还说我,原来是恶人先告状,五十步笑百步!”

        方小池好容易止住笑意,坐回床边,对吴镜眨的不怀好意,吴镜不中她的计,笑道:“我呢,是同僚之间正常的礼尚往来,无可指摘;你呢,是……”

        “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纯属臆测。”方小池截过话头,从春露手里接过已放温的药碗,连勺带汤塞进吴镜口里,“张嘴,吃药!”

        “得得,我自己来。”差点被药呛死,吴镜接过碗来小口小口地尝,喝了小半,就把碗搁在膝头,“这次火灾,我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蹊跷。”

        “何以见得?”

        “我问你,哪处最先着火?”

        方小池回忆了一下当时情景,道:“韦陀殿。”

        “没错。”吴镜拿勺在药碗中缓缓搅拌,思索,“火势太快,太散,按常理,韦陀殿首当其冲,燃烧范围应该从殿中心始,向四面延展才对,但你发现没有,韦陀殿起火后,最先遭殃的不是它周围的房舍,而是远离它的弥勒殿。”

        “今晚狂风大作,火势蔓延的如此之快,许是借了东风之力也未可知。”方小池并不像吴镜一般想得复杂,作个扬风的手势。

        “草船借箭,也得先有船再有箭。”吴镜把药一气干完,将碗放在床头,撑着脸道,“当我杞人之忧罢,只是如今寺庙遭毁,天子蒙尘,事情恐怕难善了了。”

        一夜暴雨过后,天方破开一道口子,隐隐现出鱼肚白来,几个推着推车的小贩靠在路边搭话,这时候人还不是很多,街上的水气未完全消散,露水懒懒地耷在草叶上一摇一晃。

        到了卯时,天已明了八成,人来人往,一个个踩着水坑,都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推车的小贩揭开蒸笼,白气袅袅泛上,在空中打了个旋,又飘然忽忽地散开,麦香味引来蝉腹龟肠的过路人,摊主应接不暇,忙乱间,云雾化去,一轮灿阳冉冉升起,霞光铺地,晒干了幼草上刚冒头的珠露——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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