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无求（完）

江雪寒暗暗警惕起来。只道：“别看。”

        潇湘惊魂甫定，蛇蜕这东西她见得多了，倒也不怕，方才黑暗中突然摸到，才被吓着。江雪寒这一说，一定是比蛇蜕更可怕的东西。

        她又怕又好奇，定了定心，偷偷瞄了一眼，只见灯光下，冰洞的地上横着一双倚壁而坐的人腿，一屈一伸，衣料已朽坏多年，露出其中隐约的干枯腿形。伸出的那条腿的位置有些错乱，想必是刚才她绊到的时候踢到了。

        潇湘马上从心道：“抱歉，请不要和小辈我计较。”想到刚才就是在这儿被绊倒了，不禁后怕。

        “他或许会感谢你让他重见天日。”江雪寒一手拍着潇湘的后背，一手把灯光往上移，照出这具遗体倚靠着洞壁的上半身。这冰洞内冷而干，好像多余的水汽都结成了冰，这具遗体已经脱水变成了干尸。他的头发已经松散干枯，垂下来，挡住了一部分光线。

        干尸微微低头坐着，他头上原戴着一条宽的银边蓝色抹额，尸体脱水之后，松松地挂了下来，卡在鼻梁上，半遮住了一双凹陷的眼睛，看起来便不是那么吓人。

        潇湘慢慢地松开江雪寒，用术法搓起一团火，为他照明。

        火光比灵石灯要亮得多，四周一瞬间亮堂起来。洞壁四周的东西便现在眼前。

        “得罪了。”江雪寒把灯放在一边，开始翻检遗体。

        如果用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这是一具古人的尸体。但用修士的标准来看，他生活在数百年前天灵地宝比比皆是的时代，所穿所戴即便不是上品，其制造工艺亦非后世可比。他手边散落着许多灵石，灵石下有许多划出来的交错的痕迹，也许是绝望中随手而为，也许是挣扎到筋疲力尽后，恨到极点的发泄。

        潇湘蹲在一边，一手照明，一手捂着鼻子，看他把翻检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边，又开始翻尸体的衣襟和衣摆，想找到一些身份信息。

        “这是……的标记。”江雪寒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停下了翻检的手。

        潇湘没听清：“什么？”

        “北地原有的一个门派，后来慢慢衰落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们的前辈。”江雪寒起身，行了个礼。

        若这个局从那个时代已经有人着手布置，开始得未免也太早了。

        潇湘收了术法，马上从乾坤袋拿出烈酒给他浇手：“去去晦气。”又拿起灵石灯，去照周围的洞壁。刚才她隐约看到四周好像有什么纹路，像是阵法。

        “我们往里走走，或许有更多发现。”江雪寒刚才一直专心查看尸体，见潇湘在洞壁上乱照，只觉她是小孩子心性，不由得失笑。

        “仙尊快走。”潇湘声音有点虚。“有阵法。”

        他回头一看，只见尸体手边的阵法好像被什么点燃了一样，整个洞壁开始连绵地发出淡淡的光。

        这百余年才出现的燃爆阵法，绝非这尸骨所设。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江雪寒已经一手捞过潇湘，几个瞬身到了洞外，御风而上，远离了冰洞。

        高高地看去，洞口的位置吐出一点火舌，然后是一声闷雷般的爆炸声和连续的断裂、坍塌声。

        不知道这位前辈是多讨厌被人动尸体。潇湘心想。

        江雪寒心中叫苦，这一炸，想必是无法再继续调查了。他有些遗憾。方才听到潇湘尖叫，一时间没顾得上拿《笑话大全》，现在已经埋在冰洞里了。

        他立于空中，俯瞰着夜色中起伏的山脉，想到线索中断，心中不知不觉地涌起难言的烦躁。

        ——却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圈套。

        夜黑风冷，石屋的房顶塌了一半，透着风。

        背风的墙角生着一堆火。潇湘裹紧了棉衣，看着江雪寒的侧脸。

        他思考问题的神情格外沉静，让人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借这具前人的尸体掩盖燃爆阵，这个人是想直接把他们埋在里面？

        他们所遭遇的，如果只是这个局的一部分，那它的全貌，该是什么样子？

        身为仙尊，江雪寒除了在北地忙自己的以外，偶尔还要根据宗门的消息去退妖。好在他来得快去得快，宗门知道他在查一些重要的事情，给他安排的基本上都是可以两天内来回的任务。

        “我早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次日天不亮，江雪寒看了宗门发来的信件之后就出了门。

        潇湘晨练完毕，仰头看着山那边天空的鱼肚白，心道不知几时才能找到关于弦心圣手的线索。

        要说恨，她没见过比江父更恨江雪寒的人，对自己的亲儿子那个态度，想想就憋气。说不定弦心圣手就是江父呢？潇湘拍了拍脑袋，心道不要钻牛角尖。万一怀疑错了人，可就尴尬了。

        她隔着棉衣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又加练了几套拳法，天光大量的时候，才回石屋。她将石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里外垒了凳子，又搬来石头堵住了透风的地方。

        忽然，一个人影就堵在了门口。

        潇湘本以为是江雪寒忘记了什么，路上发现了又回来取，刚回头想问他，一把冰凉的刀子已经贴在脖子上。

        来者修为深厚，压制得她无法动弹。

        “孟长老，你我说好绝不伤及无辜，何必对其他人动手？”一个不满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来。这两人都用了模糊外貌和声音的术法，潇湘无法辨认特征。

        但她记住了，其中一个人姓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圣手何必留意这等蝼蚁？”

        听到弦心圣手的名号，潇湘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然而这术法实在精妙，她无法从声音里分辨任何特征。

        “留着也是个麻烦，不如……”那个挟持着她的孟长老伸手在她脖颈处一捏，一阵黑暗笼上眼前，潇湘一口气没上来，闷了过去。

        江雪寒提着油纸包裹的糕点回到石屋的时候，距他出门还不到四个时辰。这次的大妖与宗门发来的情报相比，实在很弱。他任务完成得很舒心，因此回程的时候看到糕点铺子，便买了些给潇湘带回去。

        潇湘做事情很利索，石屋内外已经垒得整整齐齐。她好像是那种无论在哪里，都必须把生活环境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人。他在屋子外面坐下，眯眼看着远方。神识淡淡地向四周散开，探寻着潇湘的踪迹。

        忽然，他站起身，脸色沉了下来。

        他原以为潇湘在附近玩耍，不想竟被人算计了。

        这附近，一点人声都没有。

        就好像宗门的情报也在暗助对方实行了这场调虎离山计。

        他起身，走到火堆的残迹旁，看到垒的整齐的石凳前，有人用未烧尽的木炭给他留了个信息。

        “就这里？”

        “万无一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这里是一片较为平坦开阔的乱石滩，灰色的乱石反射着刺眼的日光，站在这里，整个视野都被这种令人焦躁的光笼罩着，十分不适。

        潇湘从闷厥中醒过来，半边脸晒得发痛。

        “来了。”有人在一旁清晰地说。

        “这丫头怎么办？”

        “杀了喂大妖……死老头……对外人倒是关照。”

        潇湘心下恍然，果然是和江雪寒有关的人在筹谋害他，悄悄集中注意力想多听点，他们却又不说话了。

        “嘘。”

        有脚步声从山下过来，石块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那只手又在潇湘脖颈上捏了一下。

        江雪寒静心敛气地走在上山的路上，十数个用术法掩盖了外貌和气息的人包围着他。

        他们不敢动手，便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忽而一人从中走出，抱拳一礼，起身的时候，一把刀却已经闪到面前，向他左肩劈过来。江雪寒侧身一弹，那刀身应声而断。

        他数百年的对敌经验使他瞬间后撤，几个闪身已在乱石滩的另一边。果然，弹断刀身的刹那间，中空的刀身中腾起一股烟雾，十几个人，十几把兵器急速向他攻来。

        留在原地的虚影转瞬即逝。那些兵器有的刹不住，便将对面的人杀伤一大片。

        江雪寒面如寒霜，广袖一挥，那些刺客被剑意重创，尽皆倒地。

        “人呢？”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确信为了对付他，幕后之人不会只安排这一手。

        “仙尊放心，等你死了，就放她下去陪你。”一个阴险的声音忽然擦过江雪寒的耳边。他身形一动，向那个方向追过去。只见一个灰影挟着潇湘，身影在乱石滩后一闪而过。

        “江仙尊未免太小看我等了吧。”一个高手追上来，一只戴着铁爪的手扣上江雪寒的肩头，眼看就要撕开皮肉。电光石火间，他柔韧的腰肢顺着对方撕扯的力道向后仰去，卸下了铁爪，又是一弹，对方的一条腿应声而断。

        惨叫声被他抛在脑后。一点梅花般的血迹从肩上洇出来。

        前方还有至少三个强者的气息，或许弦心圣手就在其中，江雪寒不敢耽误，全力追去。

        山脊上，三个灰色的影子全力奔跑。甲、乙二人在前，灰影丙挟着潇湘，便慢了几步，缀在后面。

        江雪寒几个闪身，从山的侧面穿插上来，紧贴在挟着潇湘的灰影丙身后。潇湘垂着头，一把刀正贴在她的脖子上。这人修为甚高，即便在这如此快速的跑动中，手也分毫不抖。

        江雪寒心下盘算着救人之策，这三人却早有预谋，前头的灰影甲、乙分别掠向左右两方。中间的灰影丙身法诡异，闪了几闪，在远处定住脚步，摆明了要以潇湘为人质威胁他。

        江雪寒冷冷道：“放人。”

        灰影丙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突然歪了歪头，道：“愣着干嘛。”

        另外两人从左右侧后方快速包抄过来，江雪寒反应极快，瞬间三人已经交手在一处。江雪寒赤手空拳对敌两个顶尖剑修，仍游刃有余。

        眼见他的掌风即将切中灰影乙的颈侧，灰影丙突然喊道：“江仙尊，不看看你的童养媳吗！”

        听到“童养媳”三个字的时候，江雪寒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他向来行事坦荡，又将潇湘当作小孩子，何曾有过什么奇怪的想法？遭到这种污蔑，呼吸刹那间乱了，动作也迟缓了几秒。但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故意羞辱他，出手更不容情，连续几个重击已将灰影乙打出内伤，颓然倒地。短短几息之内，灰影甲亦遭重创。

        此时，灰影丙又喊道：“江仙尊，原来这女孩儿不是你的童养媳啊，是在下误会了。但你真不在意她的死活的话，我就只好动手了！”

        他一副因别无选择而无比苦恼的模样，拿刀的手微微一抖，轻巧地划开了潇湘的喉咙。

        江雪寒的掌风因转身而慢了须臾，灰影甲险险避开。他拖起重伤的灰影乙向后飞撤，抬起头看了一眼。

        两人震惊的眼神似乎有片刻的交错，江雪寒已转过身去，只见潇湘颈间血液喷洒而出，一片红色瞬间染红了灰影丙的衣袖。

        灰影丙将潇湘轻松提起，往旁边一推。

        匕首轻而薄，她好似没有反应过来，顿了片刻，才软软地倒下。

        灰影丙带着极大的快意，飞速向后掠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江雪寒没有来得及救下潇湘，又是牵挂又是惊怒，召出灵剑日月直追过去。

        只是片刻，天地之间仿佛出现了第二轮烈日。巨大的光芒中，唯有自然之力才能改变的坚硬山脉顶端，陡然被切下了一片，向下滑去。灰影丙来不及逃跑，无法幸免地被这浩荡剑意斩为两截。

        灰影丙身体破裂，犹自用怪异的嗓音喊道：“想不到吧，‘他’就是……”那声音嘶哑中带着尖音，如同枭声。灰影丙状如疯狂，即便死前也要给同伙添点麻烦。

        话音未落，他被另外一股力道击中，头颅炸开，就此死去。

        江雪寒无暇留意他的话或去追其余二人，更无暇去思考其中的真相。他回身抱起潇湘，如一道流星般，御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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