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归途（二）

这次没有大妖警报，灵枢城一片安宁，只是雪中的街市有点冷清。这个时间，平时在街上跑的孩子们也都回家吃午饭了，街上只有一点浅浅的脚印。

        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又点了个热气腾腾的素锅子，坐在房间的窗口一边吃一边赏雪。

        饭后，潇湘还想拉着他复盘一下当初的情况，宗门的消息却早一步来了，江雪寒在看信，无暇理她。

        更早一步的是城主——那个消息灵通的猥琐小胖子派来的侍从，等在门外，请江雪寒去城主府叙话。

        江雪寒出门之后，潇湘收拾了东西，闲得无聊，就出门，一边逛街一边打听秦氏成衣铺的位置。

        秦三娘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坐在柜台后面。见有客人，便站起来露出揽客的笑容。二人许久未见，分外亲热，聊起这几年的事，秦三娘比划着潇湘的身高，不由得感慨道：“瞧，都到我胸口了。”上次来灵枢城的时候，潇湘还没她的腰高。

        寒暄了一阵儿，秦三娘问道：“听说这两年仙尊在北地调查什么事，有进展吗？”

        潇湘看着她，摇了摇头。

        秦三娘迟疑了片刻，似乎有些踌躇，有些羞涩，还怀着些隐秘的期待地问：“仙尊……他还好吗？”

        潇湘知道她喜欢江雪寒，想到还有云华仙子珠玉在前，心里不禁有点复杂：“还好。仙尊之前受了点伤，现在都好差不多了。”

        “那就好，真是上天保佑。”

        “三娘的女儿怎么样了？”潇湘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自己在以前的夫家有个女儿，于是换了个话题。

        “唉……嫁了个人，日子总算过得去吧。”秦三娘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喜忧参半的神情，“一转眼，我都当外婆了。”

        “日子总会好的嘛。”潇湘把提前包好的干果从乾坤袋里拿出来送给她，“给你带的，沙柳堡特产，任堡主送的，我沾了仙尊的光，也得了一份。”

        秦三娘的眼睛倏地亮了：“任堡主是怎样的人？长得比仙尊如何？……”

        雪天人不多，二人八卦了一下午。潇湘谢绝了秦三娘留她吃饭的好意，从秦氏成衣铺里面出来，一个人在街头走着。

        她又被塞了一包女孩子的小饰品，心想，又要戴很久了。

        天色稍微有点暗了，她换了条路，走到稍微热闹一点的大街上，买了个冰凉的糖苹果，一边走一边吃。又买了些糖果点心，打算回去的时候给江笠和师弟们。

        路过一处歌舞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鼓点微妙的音乐声。刹那间，潇湘回忆起了北地小镇阴凉的葡萄架、甘甜的水果和别有特色的点心，还有那些来来往往跳舞的人。

        她凑上前去，忽地愣住了。

        ——那个踏着节拍舞蹈的异族女孩，长着一张熟悉的面孔。虽妆容严整，笑靥如花，潇湘却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点悲伤和沉重。

        就好像这样的生活非她所愿一样。

        潇湘没想到他乡真的能遇故知，便冲她挥了挥手，她却像没看到似的，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投过来。

        她看起来不太好，可是一曲接着一曲，哪里容得她休息？

        待到其他的舞女上台，天也黑透了。潇湘看她要往后堂走，心里着急，一抬脚就往里走，没两步就被一个壮汉拦住：“出去出去，这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

        潇湘整个人都有点蒙，抬头一看牌匾，的确不太正经。

        还好她反应快，立刻捧出秦三娘送的小饰品，诚恳道：“抱歉抱歉，一时心急，我看刚才那个姐姐长得特别好看，就觉得她特别配我们家的饰品。”

        壮汉一听像是来卖东西的，堵得更严实了：“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兴卖东西的进。”

        潇湘见他不为所动，索性掏出一点铜钱塞到他手里：“大哥行个方便，我很快就出来。”

        那人看了看手里的钱，神色稍霁，也不疑有他，伸手一指：“下次记住了，卖东西走后门。”

        潇湘依他所指的方向找到后门，后门果然冷冷清清的半掩着，想是方便楼里的仆役出入。她抱着一小包首饰，探头左右看看，便溜了进去，向一个后厨帮厨的小伙子打听消息。

        “你说姑娘？我们这儿姑娘可多了，你要问她们住哪？”小伙子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可得付点儿代价。”

        手里被塞了点铜钱之后，他才嫌少似的掂量着，一指角落。那边有一个隐蔽的，楼内专门给姑娘们送饭的楼梯。

        “你找那个姑娘叫西琳，前几个月楼里刚买的。”

        潇湘一边往上走，一边心里犯嘀咕。这姑娘怎么就从那么远的北地跑到南边来了，还沦落到在歌舞坊跳舞？

        “花簪——发绳——姐姐——看看——”她穿行在一间间敞着门的化妆室前，用清亮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平稳地吆喝着。音量控制得刚刚好，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也不会传到太远的地方去。

        她在一道道曼妙的身影间焦急地寻找着西琳的身影，心道西琳总不能不在这儿更衣化妆。两圈转下来，心态反而放平了。歌舞坊里能用起金银首饰的姑娘不多，大部分还是绢花之类，不然她手上的东西还真不好拿出来。

        有几个表演过的姑娘闻声优雅而慵懒地走出来，她们刚洗过澡，披着头发，松散地裹着寝衣，仔细地挑了一阵儿，才道：“多少钱？”

        潇湘说了个和秦三娘店里差不多的数。一个姑娘马上道：“便宜点。”

        潇湘笑嘻嘻道：“这有什么难的，帮我揽揽客，多喊几个姐姐来买，我额外每人送你们一个。”就怕她们不讲价，也不好让她们帮忙拉人。

        几个姑娘低声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个姑娘道：“这朵月季给我留着，我去叫人。”

        不一会儿又来了好几个姑娘，趁她们挑挑拣拣的时候，潇湘偷偷从乾坤袋摸出镜子，一边捧镜子，一边捧人。她搜肠刮肚地寻着夸赞美人的词汇，抽空还给秦氏成衣铺打打广告，还好美人们不太在乎她说啥，东西还是卖出去了一些。

        坊里姑娘多，偶尔有过路的，也来看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潇湘不由得有点心焦。她这边还没找到西琳，那边仙尊应该早就回到客栈了。

        焦急归焦急，丰满也真的是一种美德。

        歌舞坊的姑娘们容貌和身段都很棒，她看久了江雪寒凛然高洁的美貌，看着野花野草换换口味也是极好的。

        “城西的秦氏成衣铺，物美价廉，姐姐们闲的时候多关照关照！这次给姐姐们多打个折，大家就当交个朋友！”

        说了够多话，人也慢慢少了，潇湘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之前我看有个胡姬美女，她是谁啊？想来她应该也挺适合我家簪子？”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内涵的笑声。

        “她啊，她不会买的。”一个姑娘付了钱，说。

        “她还等着攒够钱给自己赎身，去找那没良心的情郎呢。”另一个姑娘顺口道。她拿着两支花簪不停地比来比去，又放下了其中一支。

        “怎么回事？姐姐多讲两句？”趁人不注意，潇湘把她一直比较的那个拿起来，趁着别人不注意，塞到她手里。

        那姑娘拿到好处，便打开了话匣子：“她呀，就是被一个男的骗了。两人私奔到这儿，那男的原形毕露，拿走了她的首饰细软，还把她卖到这儿，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就这，她还老惦记着那人，可真傻。”

        旁边的几个姑娘纷纷附和。

        歌舞坊中温暖如春，灯烛摇曳，彻夜通明。

        歌舞坊外的风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这边厢，潇湘和姑娘们打得火热，吹捧的话一句接一句。

        那边厢，江雪寒已从城主府回来多时。他刚刚沐浴过，披衣散发，眉眼间还有着些许倦态，宛如夜中白色的牡丹，纤尘不染。

        他一直等到深更半夜，烛火明灭间，他坐在桌前，掐指算过，终于舒展开了微蹙的眉头。

        潇湘直到凌晨才回来。她洗过手，拿起梳子给他梳那一头如云般柔软而微凉的长发。

        她衣裳上带着很多种脂粉混合的香味，闻起来有些怪。

        “怎地突然想去逛花楼了？”江雪寒心思纯澈，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道潇湘是好奇，去开开眼界。

        “我去找秦三娘说话，回来的时候在歌舞坊碰到了一个熟人。”潇湘道，“仙尊也见过的。”

        江雪寒一时没想起什么半夜会去逛歌舞坊的熟人，问道：“谁？”

        “我看到西琳在歌舞坊跳舞，就进去打听了一下，她是被人拐卖到这里的。”

        西琳家里是做布料生意的，潇湘在那边看人跳舞的时候，西琳的姐姐经常给她点心水果吃，二人也算是有几面之缘。

        小镇少女怀着梦想私奔却惨遭负心汉遗弃的故事从来不新鲜，但蓄意诱拐就很过分了。

        江雪寒听完她的叙述，沉吟片刻，问：“你怎么进去的？”

        潇湘把他的长发梳顺，束起来。

        “秦三娘又给我包了些花簪发带，借着卖东西从后门混进去的。”

        “好。”江雪寒的声音柔和了一点，他转过来，久违地摸了摸潇湘的头顶。

        潇湘眼巴巴地看着他：“仙尊，我们救救她吧。”

        “你的意思是为她赎身？”

        潇湘点点头。

        “我身为仙尊，当为天下表率，怎好逛花楼，还狎妓？”江雪寒露出因过于正直而为难的神色。

        潇湘不免有点心虚，一想是为了救人，便有了底气：“仙尊不可以，但梅公子可以啊，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仙尊一定能尽快得道飞升的。”

        江雪寒看着她，目光渐渐有些柔软。

        此间未曾有过飞升之人，也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这种传说了吧。

        潇湘看他没有答应的意思，又道：“我一定让仙尊买我买得物有所值。”

        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难缠得很。江雪寒有点头疼，又觉得好笑。

        “你好好打坐，早点赶上江笠的修为就行了。”

        “这个……”潇湘觉得有点难办。江笠作为仙门世家小辈中的翘楚，她怎么可能赶得上？

        “我当初带你回宗门，真的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江雪寒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晚上都不要睡了，通宵调息吧。”

        说完，他就起身去床上放下帐子睡觉了。

        以前都是江雪寒通宵修行，现在换成了潇湘。她笑了笑，裹上被子，开始在一旁的矮榻上打坐。

        伤愈之后的第一次调息、内观，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之前风筒般空荡荡的灵脉，末端居然收住了许多。一股金色的灵流正顺着灵脉游走，虽然能留在灵脉里的不多，但也足够应急了。之前筑基强行拓宽灵脉时留下的细微伤痕已经消失，仙尊的血挽回了她的生命，同时改善了她的资质。

        她内观完毕，排除杂念，更加深入地运化起来，希望能够早点炼化这些灵流，让它们融入灵脉，能为自己所用。

        一睁眼，已经是东方乍明的时候了。

        屋内昏暗，帐中的江雪寒依然沉睡着，面孔如仙人一般无瑕。

        如果他睡前不要求她每天通宵打坐调息、梳理灵脉的话，那就更好了。

        一时还不能适应修仙作息的潇湘，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往被子里缩了缩，静悄悄地睡着了。

        只是梦中并不安生，她梦到了在北地绑架她的人。画面好像一场慢速播放的电影，她无意识地看着，心中平静无波。他们说的一字一句、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又好像转瞬即逝，像一个诡异的、极其逼真的幻觉。

        她的心脏莫名地有些悸动，有些上不来气。

        神魂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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