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污名（二）

桃二十四送二人回去，双方在客栈檐下道别，江雪寒目送着她飒爽挺拔的背影湮灭在风雪中。她没有回城主府的方向，大概是巡逻去了。

        桃家姐妹中桃二十三最是稳重靠谱，也是最像桃十三的。桃二十五冷静细心，是几姐妹中的智囊。排行二十六及以后的都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听人说话的时候都半懂不懂的，只会排排坐吃果果。只有性格有些鲁莽的桃二十四最爱说话，江雪寒和一群桃树姑娘聊天的时候，难免说到不便回答的话题，全赖她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因而他对桃二十四有些好感，也就乐意跟她多说几句话。

        他体内的一半大妖血脉使得他天然免疫于这些可爱的小妖精本能中有意无意的魅惑，相处久了，他也看出这些小妖精只是因为他的血统而敬畏他、与他亲厚。明白双方不会产生别样的情愫后，也就不多顾忌。

        他不太擅长应酬，权当普通交游。姑娘们请他他就过去坐坐，心里期望着能远远见一面城主，可惜城主再未露面过……

        思及此处，江雪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的斗篷给了潇湘，又被客栈门口的暖气一吹，满身的雪就要化在衣服上了。

        正出神间，潇湘已经在为他掸雪。见他连眉睫都沾了雪，不禁弯起了嘴角。

        “笑什么？”

        “仙尊的眉毛都像师祖一样白了，话说仙尊老了之后也会像师祖一样，变成老头子吗？”像师祖那样洒脱不羁一身红衣的老头子可真不多。

        “话多的人不要吃午饭。”江雪寒板起脸，俄而又笑了。

        见他笑了，潇湘也收回了举到他面前的小铜镜。

        客栈里人不多，小二眼尖地上来招呼道：“客官回来啦？哟，这不是那位小妹妹吗，都长这么大啦？”

        潇湘没想到这小二还认得自己，攀谈了几句，又点了午餐，才上楼去。

        江雪寒总喜欢住在临街的屋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有更多的人间烟火气儿一样。潇湘对他的习惯了解得很，果不其然，窗外还有一树被这场春雪覆盖的桃花。

        她去打了开水来沏茶，在江雪寒喝茶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将桌案上的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好，又把脏衣服全部装进洗衣盆。做完这些，她才回到他身边，问：“仙尊，中午吃什么？”

        在潇湘面前，江雪寒总是放松的，只是这次他感到有些局促。他不介意潇湘怎么称呼他，倒是介意潇湘离他太近。他心知潇湘只是习惯使然，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和她小时候一样的距离。但在十五岁的年纪上，却是过于密切了。

        他没有及时回话，潇湘就自动理解为他刚才说她话多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问：“倘若我能把话收回来呢？”

        江雪寒见她胸有成竹，不禁好奇，问道：“你怎么收？”

        潇湘一本正经地把话倒过来说了一遍，得意道：“我收回来了哦。”

        江雪寒一琢磨，不禁失笑，伸手弹了一把潇湘的小脑瓜。

        他刚才也没有闲着，打开阵法又是一摞信件。没有云华仙子的筛选过滤整合，这些信件的质量参差不齐，让他很是头疼，不得不先着手分类。

        他整理着其中的消息，忽然发现一封寄给潇湘的信，是江笠的字体。

        看过信之后，午餐也送了上来。天气寒冷，两人坐在窗前吃素火锅，桌面上雾气氤氲。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潇湘伸手去够窗外的树枝，树枝轻轻一震，雪向上微微弹了一下又落下去，露出雪下隐藏的花来。

        她玩得开心，江雪寒夹起一片青菜，叹了口气，道：“如此顽皮，等云华出关，定要让她多教你些规矩，将来嫁了人才不会闹笑话。”

        潇湘一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一怔，缩回手，讷讷道：“我才不要嫁人。”

        “为什么不要？”

        “仙尊大恩未报，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多年了，她还念着要报当年的恩。

        “莫要如此。”江雪寒道。他不喜欢被过往束缚，但不得不自甘被困，因而他不希望潇湘像他一样。种种事情错综复杂，他无意多说，单单是想起就令他疲惫。

        隔着锅里腾出来的水汽，他看了潇湘一眼，她发间栩栩如生的水仙花在微暗的室内有点晃眼。他的思绪好像也被晃到，偏向了其他地方。

        他看着长大的、性子有些倔的小姑娘，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呢？

        一定是极珍视她，小事顺着她，大事有风骨的仙门子弟吧。

        奇怪的是，仙门世家优秀子弟众多，他偏偏下意识地想到了江笠，便有些不知从何而生的不喜，顿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对江笠本无偏见，却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实在微妙。他不想去挖掘这种细微的心绪，低头吃饭。心里有事，又吃得不多。潇湘见江雪寒放下碗筷示意不用管他，默默吃完了剩下的菜。

        江雪寒在罗汉榻上闭目侧卧，耳边听着她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出去的声音，思绪闲下来，才觉方才想法好笑。江笠这孩子与他同族，知根知底，且相貌人品学识天赋有目共睹，反而潇湘这样的出身，在世家看来是无法入眼的。

        “……有点难啊。”他暗叹。

        他五百年来未曾恋慕过他人，相关知识全从话本子中得来，本身思路有点偏，此番更是主观地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是有情。他翻身起来，给江笠写了封信，只有一句话：

        “你可心悦潇湘？”

        信在阵法上消失。他看了一眼门口。

        可想而知，江笠收到江雪寒的信后，激动万分，以为偶像给自己发来了什么修行秘籍。旁边同游的学子也都纷纷围过来，准备见证奇迹，打开之后却是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江笠闹了个大红脸，趁别人还没看清信上内容，他将信纸一把攥起来，心脏怦怦直跳——仙尊如何知道他心悦潇湘？莫非仙尊已经达到了他人心念一动便可知晓的境界？他直说喜欢，会不会太轻佻？他似是而非地承认，仙尊会不会嫌他啰嗦？

        思来想去，还是写了“喜欢”两个字，用法阵寄回去。

        江笠俊脸红透的样子，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当下便有人打听他名姓，听说他出自世家江家之后，就“哦”了一声走了。

        门第太高，没戏。

        这边厢江笠内心纠结，那边厢潇湘洗着衣服，心里好奇。她从没见江雪寒沾过荤腥，一直想问问他吃饭是不是为了应凡人的景，实际上是餐风饮露的。

        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打转了许久，但每次想起要问，又很快会忘掉。这次想起来了，还是一样没有问出口。有个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她心里：仙尊突然问自己喜不喜欢江笠，他有什么用意？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雪停了，天空仍旧是灰白色。潇湘手揣在袖筒里，在后院的廊下发呆。

        若说对江雪寒搞事情，弦心圣手甘居第二，就没有人敢自称第一。

        现在两界安定了，他们又能找出什么理由呢？那些古怪的大妖藏在哪里？会不会……？

        “潇湘？”江雪寒叫了她两声，见她出神，便径直过来。

        潇湘直觉身后有人，一回头就看见江雪寒，吓了一跳：“仙尊？”他怎么到后院来了？

        江雪寒面带微笑，道：“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他私下总是随性恬淡的模样，此刻，却笑吟吟的，气氛莫名有些怪异。

        “潇湘，我问你，你如实回答。”

        潇湘见机不妙，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点头。

        江雪寒脱口而出：“你觉得江笠如何？”

        此时她还如何不知江雪寒的想法？脱口而出：“不好。”

        “如何不好？”

        潇湘本就是随口一说，至于哪里不好，她也没有留意过，不禁哽住，过了片刻，才耍小性子似的，道：“我不喜欢，就是不好。”

        江雪寒禀性与师祖相似，不喜拘束。潇湘此言发自肺腑，又切中了他的习气，他无话可说，只得叹了口气，扶住额头，柔声道：“你现在长大了，一直留在我身边不太合适。暂时不喜欢江笠的话，与云华做徒弟可好？”

        美人仙尊低头扶额的姿态很好看，潇湘多看了一眼，才小声答：“不要。”

        她差不多猜到仙尊的想法了：“暂时”不喜欢，就是说他认为以后会喜欢——她和江笠只是一同长大的发小，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变成互相喜欢的关系？

        即使她不是正经的修者，也知道在江雪寒的影响下，世家江家的门第有多高，门第放在那儿，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坎。再说，即使仙尊有他的主意，自己就一定要赞同么？

        “为何？”

        潇湘笑道：“倘若您觉得我会喜欢江笠，那您就应该早已和云华仙子两情相悦啦。”

        江雪寒愣了愣，忽而畅快地笑了起来：“耍小聪明倒快，让我看看你丹结得怎么样了。”

        不出所料，一探潇湘的灵脉他就知道，尽管嘴皮子功夫比前几年长进了些，她的修为还是一点没有起色。

        他完全清楚潇湘的资质，也从未在此寄予希望。

        潇湘看他脸色，颇有些心虚，好像自己辜负了他的毕生努力一样，讷讷道：“我已经每天按照大家那样修炼了，还是这样，仙尊嫌弃我吗？”

        江雪寒摇了摇头，潇湘松了口气，问起了别的问题。

        “城主……还是以前那样吗？”

        江雪寒点点头，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江雪寒道：“外面冷，回去吧。”

        潇湘冲他笑了笑，似有心事。

        “我不冷，您先回去吧。”

        灰白的天空下，安静的后院和回廊仿佛与外面的繁华热闹隔了道无形的屏障一般。她静静地望着江雪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

        他回到屋里，短短片刻，情报又送来了几封。明明一封比一封紧急，他却反常地心不在焉。

        今天为潇湘和江笠牵红线的想法来得如此突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只是不知为何，潇湘在廊下倚柱看雪的瘦弱背影，一直浮现在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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