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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觊觎(七)


师祖走后,石屋中再度沉寂。江雪寒沉睡着,潇湘早晨出去练拳,然后回来安静地做事,屋中终日缭绕着熬药的苦味。

        他们在妖界度过了新年和上元节,可是妖界不过人类的节日。山中苦寒且寂寞,在这种寂静的气氛中,花朝节也过去了。

        雪下了又化,没有化尽的就在阴翳中积起来。偶尔有松鼠循着江雪寒的灵气前来,在门口放几颗松果就走,雪地上总留下一串小爪印儿。

        江雪寒总是在喝药的时候醒来,喝药,吐血,然后再睡过去。睡着的时候他总是做梦,梦到一些什么,满头大汗,呼吸急促,难以醒来。

        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雪化了,鸟多了。直到春华烂漫时,潇湘折了梅枝来插在素陶瓶中,石屋渐渐地盈满了清香。

        “我想沐浴。”江雪寒突然道。他双眼敷药,外缠绷带固定,又是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潇湘也不知道他醒了多久。

        “仙尊?”她从发呆中回过神来。

        “我想沐浴。”江雪寒重复了一遍。

        潇湘听话地端着水盆去温泉打水,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听不见石屋里的声音时,江雪寒微微转头,面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出来吧。”他平静地说。

        随着他的声音,一个灰影从石屋角落的阴翳中无声地显现。这灰影的心法甚是诡妙,仿佛与光影融为一体。

        江雪寒知道有人来,却不知是谁,这人实力过强,但此时此地出现,绝非善类。他不能连累潇湘,只能先将她支开,再做打算。

        灰影无声近前,捏着他的下巴,将一粒说苦不苦、说辣不辣,味道古怪的毒丹化入了他口中,又无声遁去。

        灰影一走,江雪寒立刻偏过头,捂住嘴,尝试把毒丹吐出来,但毒丹已化入咽喉,他徒劳地咳了几声,只咳出了一点残血。慢慢地,他感到周身灵脉被隔离开来,内部从有序变得紊乱,再也无法控制。

        内腑隐隐作痛,不知是什么毒。

        所幸本命元丹无事。他压抑住了呼吸,良久方好。

        江雪寒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肩上重担,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轻松闲适。但此刻,拥有了五百多年的力量一朝被禁,他却如同鸟折双翼,除了六感灵敏外,一无是处。许多以前可以信手拈来的,也再不能使用。

        不过短短时间内,他心中已是起伏数次。

        “我回来了,仙尊。”潇湘端着水盆,从门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午后的阳光透过布帘的缝隙短暂地照过来,瞬间掠过石屋的墙壁、屋内的什物,和他安静的轮廓,随着帘子的闭合,环境又安静地暗下来。

        雪白的胴体遍布旧伤痕,有的是以前除妖时留下的,有的是几个月前的拷打留下的痕迹。因着它们,这具美丽的身体像一个遍布裂痕的瓷器。行刑的人想必是恨死了江雪寒,也没打算让他活着。

        潇湘用温热的布巾仔细地擦过一半,盖上被子,又去擦另一半。擦过正面,潇湘把他翻过来,只见最显眼处,背后一道长长的旧疤痕,斜横过脊背。那是江雪寒刚捡到她时,在灵枢城退妖留下的。

        江雪寒趴在枕上,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

        他清晰地感到潇湘在擦着他的身体。天气还有点寒冷,温湿的布巾擦过他的肌肤后,水分迅速蒸发,带走了皮肤的热量。他感到羞耻,那些日夜不断的折辱,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身体和灵魂上。那些人为了折损他,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昼夜——其实没有昼,囚牢中只有无尽的夜。

        这些负面的感受苏醒后,他忽然发起怔,回过神来,又一瞬间失了颜色。某种既惭愧又屈辱的情绪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恨自己内心深处那种根植于某种懦弱的无法拒绝,也悔恨当初忽略了种种可疑迹象,没有早点识破对方的诡计,以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嘴唇咬出了血,他无垢的心中第一次萌生出浓烈的恨意。

        “恨”对他来说是一种软弱的、陌生的情绪,他不知自己在恨什么,或者应该恨谁。或许是恨这个世界,或许是恨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他漫无目的地隐藏着这种令他浑身发抖的情绪,将脸深深埋在枕中。

        “好了。”潇湘给他穿好寝衣,出去倒水、洗刷用具,又回来给他的眼睛换药。

        绷带一圈一圈落下来,在她轻柔的触碰中,江雪寒才能暂时脱离浓烈的恨意,感觉到自己是对这世界有一些留恋和舍不得的。他不能确定,如果现在恢复巅峰状态,会不会马上将自己曾一手保护过的仙门世家摧毁殆尽。但潇湘,她是自己唯一不想伤害的。

        纠结和痛苦缠绕着他的心,让他在保护欲和破坏欲中沉沉浮浮。亦消耗着他的心力,让他柔软无助的内心彻底陷入灰暗。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亥时。”潇湘谎报。

        其实是未时,午后。

        发现江雪寒失明之后,为了防止他发觉什么,潇湘凭着那点筑基的修为,设了一个隔绝声音的阵法。但江雪寒何等聪慧,他早已察觉不对,偏要戳开这层窗户纸。

        让已经存在的痛更痛一些,他想。

        他渴盼着用新的痛苦覆盖过旧的痛苦,好让旧痛显得不那么痛。然而痛苦的累加,让他心中愈发沉重。

        “屋里太黑了,”他用破碎带痂的手指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好像在阻止那些屈辱的回忆在心里重现,“现在已是亥时,为何不点灯?”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颤抖,既想听到他想听到的内容,又生怕自己已经受到重创的心再次被伤害。

        或许在某个层面,他是渴望这样被破坏的。被破坏的事物,被破坏的人,就不再会被要求担负种种的责任。

        “昨夜蜡烛用完了,暂时没有办法补充。”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似乎在心虚。

        江雪寒忍着内腑的痛,摸上自己的眼睛,上面裹着一层绷带。布满伤痕的手指也开始钻心地痛,浑身上下如针刺般,无一处不痛。

        气氛一时静下来,唯有他忍痛而压抑的呼吸声,刺痛着潇湘的耳膜。

        “我的眼睛废了,对不对?”他平静地问,像宣告一个事实。

        “夜晚本不是让人看清楚什么东西的。”

        潇湘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江雪寒松开她的手,忽而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手心里一枚玉牌:“刚才有人来过,你拿玉牌给江笠传讯,让他接你回宗门去。”

        “我不,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没有等到潇湘接玉牌,只听她说,“这次我想遵循本心。”

        许久没有人说话,江雪寒叹了口气。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整个人亦是,好像在强忍着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细微的情绪。

        “给师祖传个讯吧,告诉他刚才有人来下毒,封了我的灵脉。”

        潇湘愣了一下,接过玉牌匆匆出去。

        待到她走远了,他才浑身放松下来,胸膛几个起伏,泪水洇透了敷眼的绷带。他无比怨恨此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厌恶这具动弹不得的身体。更厌恶从前过于自负的自己。

        如果他从最初就开始留意桩桩件件的小事,或许现在就不会如此。

        如果……

        他知道“如果”是没有用的,但还是存着这么一丝可怜的幻想。

        他想,如果他可以回到过去,再见到小时候的潇湘,一定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想到潇湘,江雪寒既难过不舍,又有几分宽慰:江父不会放过他,但好在想杀的是他,依江父的性格,不会对潇湘下手。

        至少不要牵连到她,这样就好,他想着,温热的泪水将绷带浸透了一大片。

        不知道有多少年,他都没有这样痛快而无所顾忌地流过泪了。

        人生多苦,却要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听到潇湘回来的脚步声,一时间止住了泪水,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像只垂死挣扎的困兽。

        “天暖和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就淡定地拆了湿透的绷带,换上另一卷干爽的。“仙尊,早点好起来啊。”

        她撤下了隔绝声音的阵法,一时间,外间的鸟鸣和着风声,涌进他的耳朵来。

        师祖匆匆来了一趟,给江雪寒作诊断。之后送药来的是江笠,他清瘦了许多,想必也是在为两边的事情操心,见到沉睡的江雪寒和面现疲色的潇湘,眼圈一红。

        山外形势危急,一触即发,江笠不能久留,放下药就走。

        潇湘送他到山阶前。

        “我们都相信仙尊是无辜的,但江家和宗门现在是众矢之的,我要快点回去,”十六岁的江笠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憔悴,他握着潇湘细瘦的肩膀,含泪道,“潇湘,仙尊就拜托你照顾了……拜托了!”

        “江笠。”

        潇湘喊了他一声,他回头,只见潇湘目光中满是疲惫。

        片刻后,潇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注意安全。”

        北斗宗二师兄,世家江家子弟,无论哪一个,放在从前都是众人钦羡的对象。但宗门和家族皆蒙污名,被世人当作与妖界同流合污之辈,他所承受的压力也是成倍增长。

        在世人冷眼间,陡然听到关心的话语,江笠只觉得鼻尖发酸。

        “你……潇湘,你也保重。”

        潇湘点点头。

        江笠刚要走,脚下又顿住,踟蹰片刻,返身重重地抱住潇湘:“这次倘若我回不来了,请一定照顾好仙尊。”

        潇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借着江笠的衣襟蹭了蹭眼泪,额头却被硌了一下。

        “好痛,这是什么?”潇湘捂住额头。

        江笠面露苦涩,从衣襟里扯出一根串着枚黄铜顶针的红线。

        若他不幸身亡,此物将会与他一同长眠地下。

        潇湘认出是他出外游历之前向自己要的幸运物,泪眼间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幸运物也不一定幸运啊。”

        潇湘笑了,江笠心中也略略轻松了一点。两个孩子又说了几句话才道别,潇湘目送江笠,直到他消失在曲折山道的尽头。

        江笠送来的是一个药盒,里面装了几瓶药丸。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这种毒部分原料来自鲛人,毒源不明,或许是产自海中生物。另一部分则是由制作者精心配合,中毒者会感到极度疼痛,痛到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中最关键的是鲛人毒,单独使用时,除封闭灵脉以外没有别的效果,而与其他的毒物混合在一起,中毒者的灵脉则在此基础上慢慢毁坏。

        江雪寒余毒未清,又中新毒,潇湘不敢给他混用解药,只能等芍药下次送物资的时候,请她来诊断。

        芍药表示自己也没见过这种毒,但大概不冲突。之前的毒已经解了很多,她分析了解药的药理,道:“之前的药不必再服。”

        潇湘照例送她到外面,悄声问她情况如何,芍药回头看一眼石屋,道:“我解决不了。”

        下毒之人和北斗宗那位师祖神仙打架,她一个小妖就不来凑了。

        再来诊断的,则是一个潇湘想都没想过的人。

        “慧慈大师!”潇湘几乎喜极而泣。

        慧慈大师依旧一身赭红袈裟,脸上带着平和而谦逊的神情。望闻问切过后,他问江雪寒:“何人下毒?”

        此话一出,江雪寒的身体陡然僵硬,他面现痛苦之色,紧紧抿住了嘴唇。

        “既然江仙尊不愿说,那就罢了。”慧慈大师垂眸念了句佛号,验看了师祖送来的药丸,将带来的药放在桌上。

        “多谢大师。”潇湘合掌,诚心诚意地道谢。

        慧慈大师总是那么自然地存在着,就好像无须经历相识相知这个过程一样,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亲切。

        “就按这个方子来吧。新的毒药对眼睛没有影响,过一段时间视力就会恢复。”慧慈大师说完便起身,潇湘将他送到山下,又急匆匆地赶回石屋。

        疼痛或许是有适应性的,江雪寒这几天并没有感觉像之前那样痛得难以忍受,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忍着,将它们圈禁在精神的孤城中。

        他潜意识里有所恐惧,害怕说出自己的脆弱和身体的伤痛,会使它们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会使他在潇湘面前再度失态。

        但他忘记了,即使不说,它们也时刻存在着。表达和缄默,都不会影响它们的客观存在。

        江雪寒不想让潇湘担心,可是每个万籁俱寂的夜,潇湘都清楚地听到他忍痛的隐隐躁动和压抑的呼吸声。他知道潇湘总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但现下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不如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要熬坏了身体。

        这几日,江雪寒总能听到潇湘在外面锯木头,或者远远地钉东西。某一天,他被潇湘扶到门外,安置在一个铺着被子的,躺椅似的木架上,这是他脊椎受伤后第一次坐起来,也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晒太阳。

        阳光的热度透过布料,温暖着他的肌肤。旁边是潇湘轻轻的呼吸声,林中鸟鸣清幽,风拂过树叶花草,簌簌作响。他这才恍惚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蒲公英开花了。”潇湘说。

        他听到潇湘掐断草茎的声音,然后一朵紫色或者金色的蒲公英花被放在鬓边。

        “好看。”她说。

        江雪寒能听出潇湘在笑。

        “不要闹我。”他向潇湘在的那边微微转头,声音柔和。

        潇湘在一旁给他的腿做按摩,又抬起他的腿,轻轻拉伸、晃动,转动每一个可以活动的关节。最后抱住他的腰背略微提起,轻轻抖动。

        筋骨久未舒展,江雪寒感觉很放松舒服,同时又有点害羞,他想躲开,却动弹不得。只是面上透出微红,将脸偏向另一边。

        “上次慧慈大师让我多给您活动活动关节,等身体恢复了,会好适应一点。大师这样说,是不是您快要恢复了?”她一边揉着他的腹部一边问。

        这句话在江雪寒心中点起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他开始尝试着做些什么,多清醒一会儿,或者多和她说一些话。但他的身体不能支持太久,只能躺在架子上,听她讲今天挖了什么花草种在门前。他就静静地听着她挖土种花的声音。

        往昔的他很难想到,自己此刻竟能如此平和地、什么都不必做地躺在石屋前晒太阳。

        却是在失去了一切过去引以为傲的东西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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