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北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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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问到灵魂里了。
瞒,瞒不住;骗,骗不了。以春涧松百余年的阅历和人脉,验证真伪易如反掌。
潇湘低头思量片刻,道:“姐姐出身世家江家,师从北斗宗。”
有资格进入北斗宗修学的江家子弟不多,却也不少。他要查,需要些时间,更需要江家或者北斗宗配合。有这些时间,他们早就上雪原了。
春涧松表示怀疑:“你姓姬?”
“现在的形势您也知道,江家人在外行走不容易,何况人美是非多,”潇湘诚实地回答,“用我的姓会方便一点。”
若是江家女儿,相貌与江雪寒有几分相像也正常。春涧松的神色稍微缓和,仍旧质疑道:“你们是表姐妹吗?怪不得外貌不甚相似。”
说话的同时,一道惊雷划过他的脑海——纵使只见过一面,江姑娘与江雪寒,是不是有些过于相像了?
这个念头片刻后即被否定,他与真相错身而过。
“……你外貌歧视吗掌门先生?”潇湘往灶膛里填了把柴,“我只是姐姐的丫鬟而已,长得不一样很正常。”
春涧松微微一笑:“让你一人带着江姑娘出来,她父母可放心?”
“您怀疑我拐带人口?巧了,我也这样怀疑您——您也没证据证明自己就是春涧松掌门啊。”
春涧松在她旁边蹲下,也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热烘烘的火光照着两张脸。一张有如冷玉;一张满是汗珠。
“某去的时候,那边发生了山洪,北斗宗上下的表现,十分出乎我意料。”
“怎么,掌门先生也去‘讨说法’了?”潇湘凉凉地说,“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春涧松捋须道:“某确乎容易被哄骗,但是无论真假都要亲眼看看才是。”
——您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们编得那么真,我都快信了。”潇湘哼了一声,站起来看看大锅里的水。锅底已经泛起小泡,将开未开。
——这人真的很烦诶,这么多话,别人都不想理他还一直尬聊。
她恨不得马上插翅飞逃。
“这段时间你们见过江仙尊吗?”春涧松又问,“某对仙尊仰慕已久……”
要不是确实打不过他,潇湘真想打一架让他闭嘴。
“您打算领赏金?”潇湘把问题丢回去,随口呛他,“还是趁早放弃吧。您这年纪,让年轻人打伤了也不好看。”
灶膛中的炭火慢慢熄灭,从耀眼的红变成暗淡的灰。潇湘将烧开的水舀进桶中,提着两桶热水,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春涧松倚在壁边,似有所思。
“那个春涧松太可怕了!”潇湘一关门就吐槽,“整个一话唠,一直问来问去,跟查户口的似的。我宁愿每天少吃一顿饭,都不想听他多说半句话。”
江雪寒放下扇子,露出那张仙人般皎然的面孔,疤痕从微敞的衣领中延伸到颈间,甚是刺目——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宛如内部被摔出裂痕的美玉,但比起整体的破碎,内部的裂痕更致命、更隐秘、更难以修补。
“他一直问来问去,还好我机智地糊弄过去了。”
说了这么久不想说的话,潇湘都感觉嘴没长在自己身上了。
“谨慎。”江雪寒低声道。
“我晓得,”潇湘倒过水,拿出一应沐浴用具摆在一旁,“这人人品好坏我看不出来,但他话真多。他叫春涧松,该不会就是因为春天树上的麻雀多吧。”
“莫要取笑他人的名字。”江雪寒摸索着解外衣,闻言忍俊不禁。
“我就是生气,”潇湘撩了撩浴桶里的水,“水还是有点热。”
“无妨,水热一点好,”江雪寒脱到仅着里衣,道,“好了,扶我过去。”
虽然之前看都看过,摸也摸过,但那是在他身心受创、无法自理之时。现在他感觉好多了,就坚持自己处理这些日常琐事,不让潇湘动手。
潇湘用力支撑起江雪寒的身体,低头见他努力挪动双腿,又想起他昔日风采,心中不禁难过。
“最近灵脉有没有好一点?”
“解开了一点点。”江雪寒答。
待江雪寒在水中脱了衣裳搭在桶边,潇湘才发现他左边上臂青紫了一块。江雪寒感到潇湘的视线,平静道:“撞到了,一会儿上点药就好。”
“怪我,上次没有找个木匠好好检修。”潇湘愧疚道。
“怎能怪你。”江雪寒低声道。他轻轻揉搓着自己的长发,微微转头,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若是没有那些伤痕,便如水妖一般。
确认江雪寒可以随手摸到并靠触感辨认沐浴用品之后,潇湘开始铺棉花、缝车罩。她缝得很粗糙,针脚有长有短,但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罩在车外面的东西就不需要讲究什么了。
江雪寒靠在浴桶的边沿,听着她做这做那发出的细微声音,微微垂下了眼睛。
待江雪寒沐浴过后,潇湘把水分次提下去倒掉,然后又去烧了一大锅水。和井里打上来的冷水一兑,关上厨房的门,胡乱洗了洗才上楼。
这么一折腾,已经是半下午。春涧松好像回来了,屋门虚掩着。潇湘加快脚步,连打半句招呼的时间都没给春涧松留。然而不一会儿,门被敲响了。
这人真的好烦!潇湘在心里吐槽了一百次,放下床帐,才去给他开门。
春涧松端着托盘,和蔼笑道:“二位姑娘,某去街上转了一圈,带了些吃的给你们。”
潇湘心中再次警钟大响:“多谢。不过我们与您非亲非故,还是不必了。”
“我对你姐姐一见钟情呢,你信不信。”
“掌门先生您是见色起意吧。”潇湘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接过春涧松手里的托盘,然后把他关在门外。
这颗小胡椒。
春涧松失笑。
他自知是喜欢江姑娘,但潇湘看来可不一定。
说来也怪,可能是春涧松态度太好,或者她有些过度伪装倾向,潇湘在他面前总有些不加掩饰的娇纵。
门一关,江雪寒就迅速掀开床帐。闷在里面,蒲扇扇来扇去,全是热风。
潇湘忽然一拍脑袋,懊恼道:“怪不得他那么殷勤,来问我们吃什么。”
江雪寒没忍住笑,小声道:“他既然送来了,你收下便是。”
“他哪是为了送饭,纯粹是为了讨好您……”
江雪寒笑道:“没事,我不介意。我饿了,快喂我吃饭。”
他晓得春涧松并非孟、陈之流,潇湘却是不知道,还以为江雪寒没看出来春涧松的险恶用心。当下忍着心中的不爽,一边腹诽一边喂美人吃饭。不得不说,春涧松这人虽然有点不着调,但这几道菜,都很合江雪寒口味。
潇湘收拾了东西,将碗碟拿去洗刷。回来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
当初扩张失败、如管子般两头通风的灵脉中,忽然灌入了新鲜的灵气。可能是春涧松在修炼,无意间逸出许多灵气。许多小鸟被灵气引来,在对面的屋脊上叽叽喳喳。
她灵机一动,握住了江雪寒的手腕。
江雪寒的灵脉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吸力,一时间,屋子里的灵气从缓慢的流动,变成了狂暴的吞噬。潇湘大惊之下急欲松手,事出突然,江雪寒亦惊疑不定。与此同时,春涧松亦被惊动,四周散逸的灵气倏然被他收回。
手心的吸力突然消失,潇湘没收住力,“噔噔噔”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
隔壁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屋顶的瓦片。春涧松翻上屋顶放眼四顾,然而黄昏之中,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连半个可疑之人的影子都没有。他站了一会儿,心怀疑惑地回到室内。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门又被春涧松敲响了。
“二位姑娘,方才有人偷窃灵气,请提高警惕。”
“多谢掌门先生提醒,我们注意一点。”潇湘隔着门回答,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春涧松这么敏锐,或许已经察觉他们身份有些秘密,不与自己计较只是身为长辈的风度。倘若要骗过他继续上路,或许很难。
她心烦意乱的向外望去,只看见街对面的灯笼在夜风中微晃。复一跺脚,道:“我去跟他说清楚!”
江雪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潇湘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隔壁,敲门道:“掌门先生,麻烦开下门,我有事跟您说!”
门一开,潇湘就往里迈,春涧松略显诧异,仍然让开了路。他还没有点灯,屋子里暗沉沉的。潇湘转身站定,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掌门先生,请您,不要喜欢姐姐!”
春涧松惊讶道:“怎么?江姑娘已有婚约?”
“不是婚约,但……”潇湘背光而立,面露纠结之色,“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但是还请您不要这样想。”
“无妨,某本来也只是想护送你们一程。江姑娘已有心上人了么?是何家才俊?”
“没有心上人,但不可能喜欢您的。”潇湘小声道。
“无妨,某也并非为讨江姑娘喜欢才做这些。”
“那您知道鲛人毒吗?”
春涧松的神色严肃起来,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略有耳闻,莫非江姑娘中了鲛人毒?”
潇湘点头道:“师祖已经开过药,略有好转。”
鲛人毒十分稀有,唯有南海鲛人能制,能拿到鲛人毒者,与需要以鲛人毒来谋害者,必非常人。而能让那位师祖亲自开药者,世间又有几人呢?
春涧松心中的疑虑又深了一层。
“中毒之人浑身疼痛,灵脉封堵。对方神出鬼没,如今尚不能确定他手里还有没有,劝您还是不要和我们掺合在一起,否则大好修为一朝被封,该是何等遗憾?”
春涧松没有说话。
“所以,感谢您,也请您不要再和我们打交道。”
屋子里一点点暗下来,春涧松忽然笑了:“那又如何?某喜欢的事情,为何不做?话说江姑娘是什么情况,怎么会遭此毒手?”
“……您还是别问了,”潇湘低声道,“多谢您的照顾,潇湘感激不尽。”
屋子里彻底黑了下来。
春涧松向灯芯上弹了一指火苗,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某应该弃二位姑娘于不顾?”
“的确是这个意思。”
“其实,某有几个疑问。”如豆的灯光亮起来,他放下坐到桌前,淡然道。
潇湘整个人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为何某这么多年从未听闻江姑娘的名号,敢问江姑娘芳名?你们两个女孩在外面不甚安全,某也好发信告知江姑娘的父母,好令他们放心。”
这次,很难用“打听女孩子的闺名,不害臊”来搪塞了,但潇湘也很快想到了应对之法。
“此次师祖要求秘密出行,故而江家不知。”
春涧松眉头微微一跳。
他将潇湘急促的心跳声听在耳中,心知有难以述说的隐情。
这孩子不愿告知,他就不勉强问了。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他缓和了神色。
“我们打算去极北之地。”
春涧松没有多问,既然是那位师祖的要求,就一定是有道理的。他只道:“北地苦寒,你们可准备了御寒之物?”
“之前师祖大略准备了些,我们打算一路走一路补充。”
“菜蔬在那边是很稀少的,记得多买一点。”
“多谢掌门先生提醒。”潇湘行礼道。
“还有——多买点胡椒。”
“为什么?”胡椒能御寒?
春涧松一本正经地说:“你整日里呛人,怕不是颗胡椒成精,多找点伴儿不无聊。”
“掌门先生,果然不正经!”
“那也比突然跑来说‘不要喜欢我姐姐’正经。”
潇湘被杠了一句,无言以对。很快又找到新的论据,二人抬起杠来,一时间热火朝天。
江雪寒闭目假寐,听着隔壁潇湘和春涧松拌嘴笑闹,心中略感苦涩。
若他真是潇湘的姐姐也就好了。
把潇湘托付给春涧松,他也能放心。
但他不是。
有些黑暗的小火苗在他心底灼烧着,想要让她马上回到自己的身边。
——好像是从逃离困仙牢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私心的存在,那么大,那么贪婪,那么可怕。
仿佛被未知的本能驱动着,他摸到床边沿,挪动自己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足以惊动她的声音。
潇湘果然匆匆跑回来,把他扶回床上,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怎么从床上掉下来了?”
江雪寒伸出手抱住了潇湘,在这个没有点灯的夜里。
“我好怕,”他闭上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贴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潇湘,留在我身边,不要走。”
潇湘点了点头,他心里才安宁下来。他知道这对潇湘不公平,但在陌生的不断失去中,对“未知的未来”的惶惑压倒了理性,使他的心无法容纳更多的忧虑和煎熬。
往昔,他不得不为所有人考虑;而今,他只想在朝夕相伴中,得到更多黑暗又甜美的、仅为他存在的温暖。
夏夜炎热,春涧松亦难眠,心中全是那一日所见的美丽面影。
他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承认自己真的因那一面之缘而动了心。
客栈里常备有各种配件,第二天午后,马车已经修好了。
潇湘把行李搬下去,在车内布置好,才上去扶江雪寒下来。他依旧穿着女装,戴着纱笠,由潇湘扶着,颤颤巍巍地走来。
当他踩下第一阶,瞬间抬起头,面向院中。
春涧松早已收束整齐,牵马等在后院,朗声道:“某亦无事,护送二位姑娘一程。”
说是一程,却是一程又一程。
气候从温暖逐渐变得寒冷。潇湘的车罩缝好了,固定在车厢外,罩着油布,倒也像模像样。
前方,即是雪原外的最后一个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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